现在,中国作家都学会像威廉·福克纳一样拥有一片专属的“邮票大的地方”,用来深耕细作:莫言是高密东北乡,迟子建是漠河北极村,苏童是江南小城的香椿树街,而阎连科则是洛阳西南七十公里的耙耧山脉。
中国小城镇的微缩发展史
就在耙耧山脉一个火山口边形成的叫炸裂的小村,一个叫孔明亮的小人物,在自己扒火车偷货首先成为“万元户”后,成功地把老村长拉下马,自己成为炸裂村的村长,老村长则在孔明亮“一口痰二十元”的鼓动下在众人的痰液中死去;从此,炸裂村在孔明亮的带领下集体扒火车“卸货”致富,而在火车提速不断摔死人后,又动员男人外出偷东西、女孩外出当小姐,迅速积累财富发展成为炸裂镇;炸裂镇开起了电缆厂、水泥厂、铁丝厂、印刷厂、玩具厂、纺织厂,最重要的是开起了娱乐城、洗脚屋、按摩店、桑拿房,孔明亮宣布娱乐业在这里受特殊保护,一时间各式嫖客纷纷来炸裂镇投资办厂;就在孔明亮忙于把炸裂镇升格为炸裂县时,他的父亲孔东德死在了一个娱乐城小姐身上,孔明亮也在“为了镇改县,哪能不死人”的表白中成了县长;炸裂继续扩张,在三年之后由县改市,就在炸裂即将升格为超级大都市时,孔明亮所娶的当年仇人的女儿、一心为父报仇的朱颖派出“炸裂技校”培养的八百位姑娘,到京城的领导、院士、教授家当保姆,成功地阻止了投票炸裂升级为超级大都市……
一部《炸裂志》,就是一部炸裂市的“炸裂式”发展史,也是很多中国小城镇的微缩发展史:它不是循序渐进的,而是跃进式的(炸裂状);它不是循规蹈矩的,而是充满原罪的(偷盗嫖赌);在这里看不到民主决策的影子,而是到处充满了个人威权;它连招商都是非常态的,甚至不惜动用公权来满足投资者的个人怪癖。就在这种情况下,炸裂迈向了村→镇→县→市→超级大都市的五级跳,市长孔明亮的个人威权也达到了顶峰。
阎连科的《炸裂志》拿“地方志”为外壳,就像当年韩少功的《马桥词典》一样,是一种文体创新,但这种形式并没有影响小说的叙述顺畅。小说中充满了反讽:为了不失去村长这一职位,孔明亮不惜与老村长的女儿、因当小姐而致富的朱颖联姻,与政治对手达成权力交换;他用特殊政策保护娱乐业,自己的父亲竟因此死在小姐身上,后又变身为救打工女孩而死的“典型”;孔明亮因为得罪县长竟能当众跪下,起因就是县长正盯着市长的位子而他没帮着诅咒市长;后来孔明亮当了市长,他的市府园有三个勤务班专门驱赶麻雀,招待客人泡脚都用茅台酒……孔明亮的形象让人想起了阿斯图里亚斯《总统先生》中的那个专制暴君,想起了加西亚·马尔克斯《族长的没落》中权力塔尖上的将军。
“神实主义”与“现实突变”
阎连科发明了“神实主义”的说法,它是“魔幻现实主义”的中国变种。古巴作家卡彭铁尔在其长篇小说《这个世界的王国》(1949)的序言中就指出:“神奇乃是现实突变的必然产物(奇迹),是对现实的特殊表现,是对丰富的现实进行非凡的、别具匠心的揭示,是对现实状态和规模的夸大。这种现实(神奇现实)的发现都是在一种精神状态达到极点和激奋的情况下才被强烈地感觉到的。”“然而,不顾一切地追求神奇效果,最终只能使这些作家由魔术师变成照搬条条的‘官僚’。神奇是随着这些原原本本记述事件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的。”这段话,我觉得很好地揭示了“神实主义”的精髓。
拉美的魔幻现实主义充满了神奇的现实与古老神话、民间传说以及人鬼幻影之间的交错,这是那片土地所特有的产物。对于中国来说,最大的神话就是发展模式的神话。在这里,炸裂村在物的极度发展之后看不到人的同步发展,所有人都是孔明亮实现个人意志的棋子,他是这座城市的绝对主宰,亦即这里的“国王”。孔明亮的弟弟是类似“国王的新装”中那个说实话的小男孩形象,他放弃了城市扩展局长的权位,甘当一个游手好闲的人,别人又冲着他哥哥的面子给他到处开绿灯,使他洞悉了孔明亮在一片光鲜之后的荒淫。小说在这里展现了“神实”:为吸引美国人投资汽车、电子业,孔明亮拿出最优惠的政策和最漂亮的姑娘,甚至不惜一夜之间让炸裂变身四十年前的越南城,布满了美国兵营和越南咖啡馆,村民穿着飘飘白衣、头戴尖顶竹帽,街上堆着死尸和残肢,引得勾起回忆的美国老兵签下了上百亿美元的投资合同;孔明亮的另一个弟弟则为赶走“美帝国主义”,用十二具尸体化妆成克林顿及夫人和其他美国要员当众焚烧,却意外赢得民主自由的形象而更加吸引外商;作为火速缩短工期的代价,他们在荒野上撒下“五千条假腿和一万个假手指头”,二百公里地铁和亚洲最大机场由此在地壳的晃动中哗哗哗地生长起来……而这一切,看上去不可思议,颇有些魔幻的外壳,你又能一一找到它的现实对应。比如,所有的欧洲风情小镇,你都能在中国的某个县城找到它的山寨版;以往渺不可及的山峰,都会被安上滚轴索道;不为人知的荒野边塞,一夜之间也会遍布人称“鬼城”的摩天大厦。这背后,当然也活跃着一个个孔明亮,也有着无数个卑微的灵魂,堆砌着无数根“假腿”、“假指头”。
“现实突变”,《炸裂志》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具备了这种特质;在对现实的挖掘深度上,小说也属近年创作中的稀有之作。但这“突变”有意料之中的,也有意料之外的。我觉得要求再严苛一些,小说中的“意料之外”还是少了些,而现实比小说神奇,就像加西亚·马尔克斯所说的“想象的自由是可怕的。现实使想象变得理智起来。寓言的功能已丧失”,因为距离现实太近,这给小说写作者提出了严峻挑战——— 怎样才能不被现实甩在后面。所以,我觉得在“非凡的、别具匠心的揭示”方面,作者的构思还可以再奇妙些,或者更荒诞、更加出人意料些。比如,孔明亮这个人物好像天生就是为金钱、权力和欲望而生的,未免有些单面性和粗线条,对他性格的丰富性和深度上,也许还有进一步营造的空间。
[众议]
@蒋方舟:昨晚一口气看完阎连科老师的新书《炸裂志》。非常奇妙的阅读体验,像坐了一趟云霄飞车,身体被情节带得腾空了起来,时而透不过气。密集、扎实、神奇。第二天早上醒来,所有的情节和细节都历历在目,甚至变得更为鲜活。终于看到中国作家对于当下现实的复杂和吊诡,不是吃力应对,而是轻松驾驭。
@爵士老葱:阎连科老师的《炸裂志》观摩完毕。个人观感是和余华老师的《兄弟》差不多一个水平。而所谓“神实主义”的标签,就是一张可以轻松撕去的标签纸而已。除了向魔幻现实主义文豪致敬以及作为噱头,似乎意义不大。
@觇海的黑翅膀:阎连科新出《炸裂志》,并无长进,不见《坚硬如水》、《日光流年》等作品的痛快与激情,其他大的或小的所谓作家也基本在重复自己或模仿他人,不能使人兴奋,他们似无能力探索小说更复杂、更艰难的一面。中国现代小说在还没有穷尽它的所有可能之前,渐渐式微,新诗何尝不如此。像等待戈多那样等待天才吧。
@耕夫野老:将人物心理动态用植物形态、色彩表现出来,是本书的一大特点,作者充满天马行空的文字堆砌,不得不让我联想到《百年孤独》,情欲的描写也还是下了番功夫的,有《1984》之效,对照现实能窥见几分含沙射影的埋伏之笔。——— 读《炸裂志》
发表评论前,请先[点此登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