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初,美国水手班宁在航行中到达墨西哥的索科罗岛。一下船,这位孤寂岛屿的爱好者立即被眼前的荒寂所震慑。他在日记中写道:“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而它的美,正在这里。”这是《岛屿书》里的一个片段。作者朱迪丝·莎兰斯基抛弃了通常“到此一游”的感悟式写作,空无一人的小岛是其中唯一主角。茫茫大海将这些未知的处女地与已知的大陆阻隔开来,资源的匮乏造就了无法复制的荒凉景观。但正是这“什么也没有”的虚无之美,却时时挑逗着探险家的征服欲望。它制造出无穷无尽的希望,亦带来理想崩坏后的怅惘与失落。
莎兰斯基自诩为看着地图长大的“地图儿童”,对世界的认知始于起居室里的指尖旅行与内心激荡。地图上,冷静精确的经纬度将世界压缩为单一的平面图例,真实存在的城市乡村、人为划分的地理疆域与政治壁垒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神秘的符号。其后究竟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故事,总使她辗转反侧、浮想联翩。在《岛屿书》里,她将自己对海岛的执迷与憧憬付诸笔尖,以故事讲述人类对未知之地的好奇与探究。于是,这些她从未踏足、也许一生也无法到达的遥远岛屿,也就成了“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钥匙”。
“地图册”一词来自拉丁文的“theatrum orbis terrarium”,原意为“世界剧场”,意指世间种种演变,波云诡谲、千回百转,绝非人力之可及。但无论是物种的进化、自然的演变,抑或是历史的大势,皆服膺于“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丛林法则。孤悬于海外的岛屿,一方面因为地理的重重阻隔、王权的鞭长莫及,得以远离秩序与规则的管束,逍遥于苛政与法制之外,另一方面也因为闭塞的生存环境、匮乏的自然资源,放大了人性里的邪恶,使之沾染上某种原始的意味。因此,在莎兰斯基的讲述里,所有故事都被加上了极端的烙印———雄心勃勃的野心家占山为王,试图在体制之外创立个人的极权统治; 厌倦文明的避世者归隐其间,寻求超脱于人世的可能; 失意的囚犯被放逐于荒岛,在杳无人烟的环境里走完最后的人生。
不过,岛屿作为大陆的注脚,并不能脱离人类社会独立存在。即使在远离王权掌控的域外之地,波光粼粼的大海里仍旧没有众生平等的极乐净土。历史的残酷在此彰显无余。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胜者往往占尽天时地利,用尽一切手段盘剥、奴役他人;弱者只落得被驱逐于孤舟之中自生自灭的悲惨下场。譬如,超级大国就以某种主人的姿态肆意对待其海外领土,当地人被无情驱赶,沦落为有家难回的外籍劳工。今天的方加陶法岛是野生鸟儿的天堂,可谁曾想到其冷战时期的惨状。彼时,法国在该岛建立核试验基地,伴随着升腾而起的巨大蘑菇云,“如诗如画”的珊瑚环礁瞬间化为一片焦土,房屋、设施、树木被尽数摧毁,“什么都不剩”。
莎兰斯基一路讲述岛屿的往事,在大航海时代如何被发现,如何被命名,其后如何消失于世人的视线之外,最后如何再次成为关注的焦点。但不管她如何讲述,归根结底,岛屿的故事本质上仍是人的故事。比如,1937年,历史上首位单人跨越大西洋的女飞行员艾美丽亚·埃尔哈特在沿赤道飞行的过程中与地面失去联系,南太平洋的平静海面成了这位事事敢为天下先的女性最后的长眠之地,名不见经传的豪兰岛也因为她那“天不怕地不怕”的笑容被人们牢记。圣赫勒拿岛的大名与法兰西皇帝拿破仑不无关系。曾经威名赫赫的他壮志未酬,无奈做了他人的阶下囚,流放于此度过余生。硫磺岛上,无数无名战士为了二战的最后胜利葬身原始丛林,即使时隔数十年,回想起来也难免令人为之唏嘘。
总之,莎兰斯基的岛屿,不是旖旎浪漫的天堂,也非阴森恐怖的地狱。这里是一片理想崩坏的失落之地,充满了欲望落空后的孤独与无依。在小说《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里,少年以臆造的孤岛获得了暂时的安慰,吃人岛上虽然暗藏着人骨结成的花朵,却也有美味绝伦的海藻。现实毕竟不同于文学,没有动人的故事可资安慰。
《岛屿书》里,漂泊多年的亨利·埃尔德终于在南太平洋的麦夸里岛登陆,映入眼帘的除了荒寂,还是荒寂———成堆废弃的船只在大海上腐烂,成群的企鹅驱赶、撕咬着他。而早在1840年,威尔克斯船长就曾留下过失望的叹息:“对于想到此一游的人,麦夸里岛不具备任何吸引力。”这是个人的感慨,也是岛屿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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