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风义兼师友》是一本以“怀人”为主题的散文合集,收录易中天、陈平原、杨奎松、王学泰等人发表在《南方都市报》“大家”版的“怀人”文章,皆是名家手笔,这也是“大家”版文章首次结集出版。
散文这种文体看起来好像比较容易,似乎很多人都可以写。但很多人在写散文的时候,很容易变成一种个人的表演,比如无节制地抒情,卖弄些小趣味等等,也因此,这类写作容易变得随意,轻飘,但这些人往往看不到自己的毛病,并经常用“随性而至”之类的字眼来作为幌子。事实上,好的散文写作恰恰是不能“随性而至”的,它需要足够的专注与节制,包括语言上的和情感上的;它必须是一种非常严肃、毫不放松的写作,专注地运用文字,专注地叙事,专注地呈现细节等等。一篇好的散文,是写给读者的,同时也是写给作者自己的。以这样的标准来看,散文集《平生风义兼师友》算得上是一本足够严肃与专注的书。
一、散文写作需要足够的专注
《平生风义兼师友》是一本以“怀人”为主题的散文合集,收录易中天、陈平原、杨奎松、王学泰等人发表在《南方都市报》“大家”版的“怀人”文章,皆是名家手笔,这也是“大家”版文章首次结集出版。书中文章皆值得一读,作者的书写皆专注而有力,透过文字,我们可以看到这些学者、名家的真挚与温情。文章有人物、见性情,因此别具感染力和可读性。
散文往往是对人、对物、对事件的一种谱写,一种细致的挖掘。那么,怎样才算是好的散文写作?在我看来,好的散文写作应该是能够把读者的感官和理智像突破极限一样,一步一步地去逼近你所描写对象的核心。具体到怀人的散文,很多人喜欢讲以情动人,觉得充沛的情感力量是最重要的,我并不如此以为。我认为,优秀的怀人之作应该是要能用文字呈现这个人的精神世界,或不为人所知的某一侧面等等。从功能上讲,读你的文章,要能增加我对所怀之人的了解。因此,好的怀人文章需要用恰当的文字、鲜活的细节去尽量接近、还原笔下人物。作者的文字必须保持足够的专注,因为一旦专注力分散,文字就会显得随意,文章也就相应地缺少了谱写和挖掘的能力。
收入于《平生风义兼师友》这本书中的文章大多写得专注而细致,文章虽是怀人,但绝对不是“以情动人”的写作路数,作者的情感大多比较克制,着力于用文字展现一些细节,并通过这些细节来告诉其他人,所怀之人还有其他一些并不为人所知的侧面。比如陈平原的《格外讲礼的吴宏聪老师》一文,他并没有去谈吴老师在学术上取得了如何如何的成就,老师对自己学术有如何如何的影响等等(一般而言,这是这类怀念文章通行的主题),而是着力于吴老师作为老派知识分子,“格外讲礼”的一面。如何讲礼呢?作者在文章中回忆了两件小事:
“20世纪90年代,连续好几年,每到中秋节,吴老师都给我寄来荣华月饼,那是他家二公子专门从香港带回来的。我再三谢绝,说北京也有好月饼,但他就是不信,直到他身体实在不好,这寄月饼的项目才告一段落。”
“吴老师最后一次进京是2000年,那时他已年过八旬,还非来我家看看不可。理由竟然是,我常到广州拜访他,他还没有回访过。那时我家住在北京郊区西三旗,他竟自己搭乘出租车找来了,害得我多日惴惴不安。这可并非孤例,中大老师告诉我,每年春节同事前来拜年,吴老师都要回访,看着老先生吭哧吭哧爬五楼六楼,敲同事或弟子的门,大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对于吴宏聪先生,很多人了解的是他作为学者的一面,但这篇散文就突破了我们的认知界限,让我们知道了吴老师非学者的那一面,读来格外亲切感人。之所以文章能清晰地呈现出吴老师的这一侧面,与陈平原专注的写作是分不开的。文章中,作者文字和情感皆节制,更没有所谓的“随性而至”,而是用文字细致、认真地一步步去靠近吴老师性格中宽厚、淡定的一面,笔力没有分散。这种耐心而专注的文字,所具备的谱写人物的能力,是那些随意的文字所不能达到的。
二、细节是最难呈现的
说到细节,凡是有写作经验的人应该都知道,无论何种文体,细节都是最难呈现的,它最考究写作功力,也更需要写作的专注力。细节的好坏,往往决定一篇文章的优劣。《平生风义兼师友》一书中,很多文章都有非常生动的细节表现,透过这些细节,我们或许能对所怀之人有更深切的了解和认识。比如杨奎松的《悼念高华》中写到的一个细节。高华生病住院后,杨奎松等友人去探望,最后想为高华拍几张照片:
“(高华)指挥小刘把床头摇起来,后面塞上枕头,挺直身子坐起来,并且一边叫小刘帮他把头发梳好,一边对小刘介绍我太太说:‘她技术很好的,非常专业。’开始拍照时,他还特别叮嘱道:‘不要把被子照进去,只照上半身就好。’”
读到这样的细节,或许,我们对高华的了解又多了一层,比如对生命的热爱,比如得体的举止和态度等等,这些,是否又可以跟他的学术品格连接在一起呢?
类似这样的细节描写,在书中还有很多,比如易中天忆父亲、古剑忆陆文夫、何立伟忆史铁生等等,文中穿插有生动的细节,而透过这些细节,我们已对这些人有更生动和鲜活的印象。
整本书中,我印象最深的是维舟写青年学者张晖的怀念文章。维舟是张晖生前挚友,张晖去世,维舟的悲痛自然能够想象。写这样的怀念文章,很容易陷入情绪化,经常写到后面就写废了,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不能凝聚足够的专注力来呈现笔下的人物。但在维舟的文章中,情感一直控制得很好,从头到尾,文章没有被情感左右,专注地用文字一步一步地将张晖的精神世界向读者敞开,在维舟文字的带领下,你会一步步地去接近张晖,了解他的精神世界,比如他对自我的严苛,他的外表冷峻木讷内心火热丰富;比如他对曾经学术价值的怀疑,现实生活给带来的压力等等。这类怀人文章,是我所欣赏的类型,有丰富的细节,文字和叙述节奏都恰如其分,而这一切都需要作者用足够的专注力来把握。
三、“诗”中有“史”
中国传统学术中有一个重要的方法是“以诗证史”,即用“诗”为史料来证史说史,这里的“诗”意义拓展开来可以泛指一切文学作品。为什么“诗”能够“证史”?原因无他,“诗”中有“史”。一个时代的文学作品总是包含着这一时代的历史信息,换言之,优秀的文学作品总是包含着社会和时代的气息。
具体到怀人的散文写作,好的写作者,文章着眼于人,但又因人涉事,通过所怀之人的个人遭际,文章又能呈现那个人所处的时代,比如时代的风气、人情、思潮等等,而这一切,又能丰富读者对他们所生活时代的理解。简言之,怀人之作,着眼于人,因人涉事,因事论世,这也是怀人文章的魅力所在。
说回《平生风义兼师友》这本书,书中有很多篇什虽是忆人,但因所怀之人复杂的个人遭际,比如经历“反右”、“文革”等各种政治运动,所以,很多时候我们可以透过这个人,看到一些时代的气息。比如陈四益写的《章培恒先生》一文,文中他回忆老师章培恒先生的一件往事。1959年章先生给学生上课,第一堂课就被学生弄得下不来台:
“原因也很可笑,那天章先生走上讲台,显得很是拘谨,眼睛只是盯着讲桌上的讲义,声音不大地说了一声‘诸位’。没想‘诸位’二字刚出口,一位学兄就站了起来,大声说:‘不要诸位诸位咧,这样叫不好听咧。’手足无措的章先生略略抬起头了,喃喃地问道:‘那么,应该怎么称呼?’那位学兄答道:‘叫同志、同学都可以嘛!’于是,章先生说:‘那么,同学们……’总算重新开始了讲课。”
“为什么不用‘同志’相称而选择了‘同学’取代‘诸位’?原因无他,这时他虽已恢复助教的工作,但似乎仍是‘待罪之身’。我猜也是为了避免麻烦,若有人再站起来说‘谁是你的同志’!‘你也配?’将何以堪?”
在这篇回忆性文章中,我们通过章培恒的往事,或许能够感受到当时知识分子动辄得咎的尴尬处境,以及政治高压下知识分子不得不小心翼翼的生活状态。由此,我们也能大概触摸到当时的政治气氛。这些日常的生活片段中所包含的社会信息,无疑要比历史的宏大叙事生动得多,鲜活得多。阅读这些生活片段,自然也能丰富我们对那个时代的理解。
发表评论前,请先[点此登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