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中国历史上只有一个时代配得上这几个字，就是春秋战国。那时的天空群星灿烂、交相辉映，各国纷纷使出浑身解数延揽人才。《史记》叹道：“……于是六国之士有宁越、徐尚、苏秦、杜赫之属为之谋，齐明、周最、陈轸、昭滑、楼缓、翟景、苏厉、乐毅之徒通其意，吴起、孙膑、带佗、儿良、王廖、田忌、廉颇、赵奢之朋制其兵。”然则，这里不过是列出为君王所用的部分而已，挂一漏万。
对于中国古代的知识分子来说，这里比古希腊的雅典学院更胜一筹的是，他们的主张和理念都很有可能经世致用，为当政者所采纳，充分实现自己的价值；知识分子与君王之间，是双向选择的。苏秦六国封相，张仪两拜秦相，他们辉煌的际遇，都曾让人热血沸腾。
然而，莫非那就是值得艳羡、应当效仿的年代？不然。当一个国家的政策成了知识分子的理论成果孵化器、谋略家和兵法家的试验田的时候，对百姓来说呢？说不定就是修罗场了。正所谓“春秋无义战”，都是各种上层阶级利益的争斗，而平民不过是穷兵黩武下的炮灰。眼下，正有反映战国末期历史动荡的电视连续剧在热播，然而，剧中总是自觉不自觉地流露出浓郁的法西斯口味和强权霸权主义，把赤裸裸地褫夺民众生命、财富和自由的极权主义美其名曰“强国”———有时真感慨，要找一个历史观和价值观相对正常的历史题材作品，怎么就这么难呢？
我非常喜欢《战国纵横：鬼谷子的局》一书，原因之一，就是它的价值观是正常且正当的。这在当下居然已算得上难能可贵了。
《鬼谷子的局》的作者是寒川子，这是他写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数年后才重新出版。其间，寒川子又写了一部七十八万字的长篇小说《四棵杨》，是反映土改的农村题材，获得了很高的评价。
一个能沉下心去写土改问题的作家，他解读历史的格局必定与众不同。
这是一本讲述谋略家、兵法家、纵横家、阴阳家、道家共同的祖师爷———鬼谷子布局天下的辉煌传奇。鬼谷子是一个富有神秘色彩的传奇人物，他虽不在江湖，但江湖上都是他的传说；《鬼谷子的局》一书中，作者把苏秦、张仪、孙膑、庞涓(还有日后点化张良的黄石公)都设计为鬼谷子的弟子；四人进山前都只是无名小卒，出山后纵横战国、布局天下，他们在列国出将入相，呼风唤雨，左右了战国乱世的政局。此书最近出了第六、第七部，先是庞涓下山，一战成名，帮助魏国傲视群雄；不久孙膑出任齐国军师，打得魏国灰头土脸；接着苏秦身佩六国相印，说服诸国合力，使强秦十五年不敢出函谷关；最后张仪两拜秦相，凭三寸不烂之舌戏弄天下诸侯，让苏秦功亏一篑……
作者借张仪之口，阐明了这四个人当中，孙膑与庞涓为同一层次，苏秦与张仪又是更高的一个层次，互相对应，正邪相克。苏秦原本是想辅助秦国更强大，然而，被秦惠文公冷落后，他大彻大悟，悟出“合纵”，惟有三晋联合(后来扩展到六国联合)，才能对抗强秦；他的同门好友张仪前来投奔他，他不惜扮成恶人，把张仪赶到秦国，目的也是为了让秦国进一步强大，才能与六国联盟对抗。止戈为武，以战止战。苏秦希望的是，秦国与六国，是两个一样强大的国家或联盟，彼此敌对，双方都不敢动弹，不敢动武，都只能拼命发展自己的实力，造福百姓。
然而，这只是苏秦所预设的理想状态。六国联盟当中，每一个国家都有自己的私心，只想借着这个联盟来报仇、夺地，对和平没兴趣，也不顾念苍生，各自在准备开战。而张仪，虽知道苏秦的苦心，却不以为然，他对“天下”没有兴趣，在意的是如何建功立业。所以，苏秦所苦心经营的事业终于坍塌。
苏秦虽然厉害，终究不能像张仪那样得善终。后来我们都知道，苏秦在齐国被车裂，死状奇惨。然而，《史记》告诉我们，连车裂都是苏秦为了寻找刺客而出的奇计。司马迁也感慨，“苏秦被反闲以死，天下共笑之，讳学其术，”然而“夫苏秦起闾阎，连六国从亲，此其智有过人者”，他不愿意苏秦蒙受恶名。
为什么寒川子把这本书命名为“鬼谷子的局”？那是因为，无论庞涓之奸诈，孙膑之被刑，苏秦之宏愿，张仪之雄辩，一切都是鬼谷子为天下苍生所布下的局，寄望于结束诸侯征战，天下一统，百姓安居乐业。而这些弟子，个性和品行差异甚大，让他们互相对抗，互为仇敌，方能维持一种动态平衡，这些，似乎都在他的掌控之内。
这个系列没有写完，我不知道故事的结局；但历史的结局我们是知道的。诸侯混战是结束了，天下是一统了，可这个天下却再也没有这些士可以驰骋的地盘，百姓也并不比此前更幸福，甚至更悲惨。这算是实现了鬼谷子的愿望吗？
文学有几种维度，一种，是写出人性的深度；一种，是写出世界的广度。但凡能在其中一个方向上推到极致的，已是难之又难。《鬼谷子的局》令人惊叹地集中了各种智谋，令人眼花缭乱，顿生天地无穷、智识无限之感。智谋不同于阴谋、权谋，更不同于陈轸所擅长施行的诡计或暗算，苏秦或张仪所行的，多数可以放在阳光下，他们主宰着多个国家的君主嗣子之废立，在每一次游说中，针对不同国家、不同当权者各自的利害关系进行剖析，每一次都足以令那些聪明又奸诈的君主、权臣心服口服，俯首帖耳。他们善于抓住事情的核心，每一次，他们都能够置之死地而后生，能够把敌人游说成闺密，把背叛说成是奉献，把将死之国演绎成明日巨星，把强大霸主渲染得危如累卵，活的说成死的，死的骗得复生，然后，一切就听从他们的吩咐。
我们要感谢历史，给我们留下了一个恣意飞扬、争奇斗艳的时代，尽管短促，但还是诞生了如此多的天才。《鬼谷子的局》的故事主线，我们在《史记》和《左传》等都能看到，但那几千字的古文不过是故事的骨骼，给这段历史补充了大量的细节和情感血肉的，却是这数百万字的巨著。不仅如此，它也对大量令人疑惑的历史片段给予了合理的想象和阐释。
作者寒川子曾经说过，“秦国统一，从思想文化上来说，是个悲剧。”我从第一册一直追到第七册，读得热血沸腾，读得心潮澎湃，读得叹息扼腕，读得意兴阑珊……因为我眼睁睁看着可以让我们的历史走上更好的轨道的机会，一个个陆续失去；看到天下大势终于在所有的道路当中，选择了几乎是最糟糕的一条路，却不能穿越回去力挽狂澜；看到该尽力的都尽力了，该牺牲的都牺牲了，“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了，却不能让这个国家迈向更好的命运。
惟有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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