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晓雯
小说家,毕业于复旦大学,出版有长篇小说《她们》、《岛上》,短篇小说集《飞毯》。《她们》获2009年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提名奖。
任晓雯新近出版了一本小集子,《阳台上》,收录了她九篇不同时期的短篇小说。
翻开书,第一篇是同名小说《阳台上》,写于2010年8月30日,讲的是关于拆迁的故事;之后的《冬天里》,是个关于传销影响夫妻关系的故事;第三篇,《枪声如雨》,则是一个“大叔”玩“九零后萝莉”的故事。题材都像社会新闻。但从第四篇《飞毯》开始呈现出不同的气象,其中既有魔幻现实主义、半自传体,甚至还有鬼怪灵异故事,绚烂夺目,让人应接不暇。这些作品,大多创作于2005年之前。
《阳台上》呈现出任晓雯在写作上的战略转移,一个张扬夺目,充满魔幻色彩;另一个则内敛含蓄,紧盯普通人的喜怒哀乐。
“在2005年之前,我的理想是做个学术青年,虽然一直都在写,但也没有想过自己真的要做作家。”但任晓雯并没能如愿考上博士,放下这个想法后,她索性与朋友合伙创办了茶叶公司,卖起了茶叶。同时,任晓雯仍在写作,只是她发现,生活处境的变化,让她不可能再重复之前的方式。
“当你真正投身于社会生活的滚滚洪流之中,现实扑面而来,总让我有种格格不入的感觉。这些对现实的感觉,最终必然会体现在小说中。之前在学生状态写的东西,对人性的失望、生命的悲观始终有种抽象的抒情色彩。”
任晓雯经历了自己人生的低谷,有5年时间,她几乎没有写出什么有感觉的作品,投稿也四处碰壁,她甚至担心自己可能真的无法蜕变成一个作家,最终归于平庸。
2 0 0 8年,任晓雯出版了《她们》,一本304页的小说。《她们》并没有改变任晓雯当时的状况,几乎无人关注。但它却让任晓雯看到了自己职业化的可能,“我知道,我之前的作品只是‘才女’的作品,而这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才子才女。”
任晓雯说这话时,散发出一种传统工匠独有的特殊光芒。在《她们》之后,任晓雯也确实像工匠一般看待写作。通过磨练,她逐渐褪去了“才女”的张扬和光芒,寻找到一种能让她真正慢慢精工细作的状态。
两年前,任晓雯不再卖茶叶,专事写作。现在的任晓雯,找到一条自己的“现实主义”路子——— 用诸如社会新闻般的热点故事,包裹住她对人性谨慎细微的观察,这种写作状态让她觉得非常舒服。
南都:《阳台上》由9篇小说组成,时间也是往前推的,像是一个回顾,为什么会选择这9篇文章出来?
任晓雯:这些文章本身还可以,或者有一种纪念性,也代表我写作蜕变的过程。从后往前翻,就可以看出我写作风格的一个变化,最前面的几篇算是我比较成型的风格。
南都:“成型”怎么理解,是说你找到一种成熟的风格了吗?
任晓雯:也不能说是成熟,就是风格的变化。以前我比较喜欢使用各种写作技法、不同的表现方式。但现在,当下生活中的一些现实很刺激我,所以我就越来越变成一种现实主义的表现风格。这跟年龄和阅历也是有关,早年的表达方式会强烈一些,现在懂得克制。
现代主义曾经流派纷呈,但最终还是回归现实主义传统。现实主义是一个非常有生命力的传统,能够包容各种突围、创新、流变。我对这个传统充满敬意。但我并不给自己的写作设定框框,因为写作应该是有变化和不确定性的,除非只想偷懒地重复自己。
南都:看到你早期6篇确实有种繁花似锦的感觉。
任晓雯:最早写东西,自己的情绪会很张扬,有点小才气就要迫不及待展示出来。但慢慢也觉得这种展示很肤浅,或许可以找到某种更内敛的方式。就像讲相声,观众还没笑,自己先笑了,那肯定是失败的;如果台上的人不动声色地说,下面的人哈哈大笑,那这就是成功的。写作也是一样。我希望能够达到的状态,是要不动声色地让读的人觉得内心难以名状地激动,所以我的写作是越来越克制。
南都:尤其是最后一篇,也是这9篇中最早的一篇,是不是也有点写你自己的感觉?
任晓雯:这是我第二篇小说,发在《人民文学》。这篇小说叙事性很弱,散点式,不能构成一个连贯的故事。它确实跟我贴得比较近,半自传式。很多人写作都是如此,从写自己开始,慢慢开始写别人,最后完全掩藏自己。这种转变并不容易,不仅是写作技巧的问题,也必须要能逐渐摆脱自我。所以你看我在这之后的几篇文章,读起来就不大像是我这种中青年女性所写了,倒有点像是五十几岁的大叔。要想获得这种虚构、叙述和关注他人的能力,唯一的办法就是不断地写,大量地阅读和自我训练。
南都:在《阳台上》,最前面的三篇创作于2010年以后,之后的六篇则集中在2000年到2003年,为什么会出现中间7年的空当?
任晓雯:我花了5年时间写了一篇长篇小说———《她们》,39万字。《她们》跟我之前的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岛上》的风格已经完全不同,我在里面大量使用白描式的语言,短句子,当然也还是会看到年轻时比较激烈的东西。
以前写的东西因为还处在学生状态,对人性的失望、对生命的悲观有种抽象的抒情的色彩。等我离开大学,投身于社会生活的滚滚洪流之中,现实扑面而来,让我有种格格不入的感觉,这种反应慢慢也体现在小说中。我开始尝试着如何从波澜不惊的日常生活里写出惊心动魄。
南都:所以在你2010年后创作的小说里,才会以拆迁、“大叔”玩“萝莉”,甚至是传销这些社会新闻类的故事作为写作题材?
任晓雯:社会新闻很难处理。如果你光是照着现实写,那新闻特稿的感染力肯定比你强,因为它是真实的,有种强烈的冲击感。你跟真实比真实,也是没有意义的,虚构有它自身的逻辑。我写拆迁,想表达的是宽恕、同情、弱者和弱者的相处之道。这就是我找到的“核”。在这个“核”的基础上,我再加入我看到的“现实”,这是我的处理方式。而且我所关注的“核”,永远是从人的角度出发衍生,而不是从热点,因为文学本来最终还是一个人。
南都:这些充满“现实感”的故事你是通过什么渠道获得的呢?
任晓雯:根本不需要我主动发现。当下中国的现实太丰富了,它们都蜂拥而至,刺激我,只要我想表达什么主题,我就能从身边找到素材。比如说《阳台上》,关于拆迁,因为我有朋友在静安区房管所,他们就经历过这样的事;至于传销,我自己就做过,玫琳凯、安利,背着化妆包在路上颠簸,这些我都熟悉。所以当我想表达我的东西时,这些细节自然而然就抖落出来了。
而且我就是这里面的人,我要感受到这个人我才会写。我熟悉的是普通小市民、白领,这些人就在我脑子里走来走去,我能看到张英雄和弱智女孩的形象,这样写下去才不会走形。我不会按照想象去写什么,我不写农民工,因为我确实不了解,我如果看着他们蹲在路边吃饭就假象他们的生活那样没有意义,真正了解他们的人一看就知道不对味。
南都:你以前的写作很在意写作技巧,在尝试现实主义写作时,是如何处理这两者的关系?
任晓雯:这是一种更难的技术。像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的技术很多,但到晚年,他却写了《霍乱时期的爱情》,风格一下变了,似乎保守了许多。仔细想想,其实《霍乱时期的爱情》更难写,就像炒青菜,谁都会炒两把,这种爱情小说谁都能写,但要想把它写得好,就像把青菜炒成山珍海味那么难。
马尔克斯写的都是鸡零狗碎的生活细节,比如一家人因为男主角把尿撒在马桶圈上吵了起来,;当男女主角老去,男主角要给女主角写一封情书,用什么样的语言,用什么样的玫瑰花,马尔克斯都有精心雕琢。要写好这些内容,是非常难的,很容易让人觉得枯燥乏味,因为这是我们每个人都要经历的生活,他把每个人都经历过的最普遍性的东西拿出来写,需要很大的勇气。
南都:你喜欢很多作家,理论修养也非常好,你觉得现在能走出这些人的“阴影”吗?
任晓雯:我没什么“阴影”,写得多,看得多,每个我喜欢的作家都会让我感触。我喜欢福楼拜,喜欢他冷静的,手术刀式的写法;而马尔克斯给我一种视觉的想像力,无论是《霍乱时期的爱情》还是《百年孤独》都一样有想像力,比如在日常生活中一个少年向少女表白,已经有成千上万的人写过,怎样写得和别人不一样,马尔克斯的想象力对我影响很深。
但并非说,我的趣味就是现实主义。在我看来,现实主义不仅仅是现实的,从现实到现实,或者仅仅以描摹现实为目的,都不是文学的终极意义。每个人都会对我有影响,最终落实到我是怎样的性格、有怎样的经历、追求怎样的东西,最终练出自己的风格。而不是看到福楼拜好就去模仿他,风格是自己形成的,不是模仿成的。
南都:你对文学有这么多想法,为什么大学毕业之后,没有直接选择跟作家相关的工作,而是做起了生意?
任晓雯:当时还没有进入职业状态,而且生活推着我走,走的每一步都没有设计过。不过,现在回想蛮感激有这样的一种经历,做生意能让我更入世,让我从一个学生变成一个生意人,更加理解体谅别人,也更理解生活,某种意义上,从我的生命层面改变我。作为一个小说家,不能到书斋去进行职业写作,还是要有段生活,虽然素材可以积累,但是你看世界的方法和角度会不一样,好像有一个世俗当中的人,冷眼旁观写作中的我,去矫正那些过于书生气的东西。
后来因为一些私人生活变故,我两年前不再卖茶叶,开始专职写作。我现在主要是在修改一部长篇小说,平时也会写些专栏。我在《南方周末》开了一个《浮生》的专栏,采访一些人,练练笔,也为写小说积累素材。
南都:《浮生》是一个怎样的专栏?
任晓雯:每期写个小人物,都是最普通的人,我会去采访。就算是我的舅舅、爸爸,他们每个人身上仍然会有时代的起承转合,每个人上下的经历都不一样,但是汇总起来就是现实的东西,把每个人写好就有时代或历史意义。《浮生》的笔法,有点像《米格尔大街》,一篇一个人物,每篇两千字,不构成故事性。因为字数少,又是写一个人到现在位置的生活,几乎每篇都要改几十遍,确保每句话不是废话。我也希望能通过这种方式,找到每个人的闪光点,找到他的意义。几十篇汇合下来,其实就是由一个个人构成的时代变迁。
我现在每天读《圣经》。《圣经》的叙述方式,对我启发很大。它不动声色,又极其简练,有时只是很简单的一句:某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但是细细回想,为什么那么浩瀚的圣经历史,会花费笔墨提到这么看似不起眼的一言一行?思考之下,会觉得信息量极大,意味无穷。
南都:绕来绕去,其实你最感兴趣的始终是个“人”字。
任晓雯:对,因为什么事情都是由人构成的,所有的历史、时代、宏大的主题最后还是到人。比如布尔加科夫,他的作品被封杀,没人看,但是他仍坚持写完,到最后转向自己内心,变成了个人的写作;索尔仁尼琴则是集体化的写作,他要记录这个历史,哈金评价说,索尔仁尼琴流亡之前的作品还是有文学性的,流亡以后要控诉很多东西,文学性就弱了。索尔仁尼琴这种集体的方式泯灭了个人,把个人淹没在大的概念下,索尔仁尼琴没有从写作方式上更新自己,导致他最后变成自己反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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