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姆斯基
齐泽克
欺骗与偏见
2012年,乔姆斯基在接受采访时说:“我说我对理论不感兴趣时,我的意思是我对装模作样的理论不感兴趣,那些人用多音节的奇特的术语,假装自己有一套理论,而其实什么理论也没有。这些人根本没有什么理论,人们所熟悉的科学或其他严肃领域的理论。在齐泽克、拉康和德里达的著作中,根本找不到可以演绎出结论的原理,可以用经验检验的命题,没有任何在5分钟内无法向12岁的孩子解释不了的东西。去看看你能不能破解那些奇特的词语。齐泽克是一个极端的例子。拉康完全是一个骗子。他只是像许多巴黎知识分子那样,在摄像机前装模作样。”
7月12日,齐泽克在一场学术会议上说:“乔姆斯基总是强调人应该以经验为依据,要做到事实准确,不能搞疯狂的拉康式的猜想,但是我不知道还有谁像他那样如此频繁地犯经验性错误……乔姆斯基认为我们不再需要任何意识形态批判了,但我们的日常生活是前所未有的意识形态的。”
7月21日,乔姆斯基在《空想家》一文中回应了齐泽克的发言:“齐泽克没有在我的文章中找到任何经验性错误。”他说,倒是齐泽克曾经在2008年把贝卢斯科尼的一段种族主义的发言归到他头上,然后说他是在一份斯洛文尼亚杂志上看到的。至于齐泽克说乔姆斯基认为“我们不需要任何意识形态批判”,乔姆斯基说:“我怎么会说不需要我多年来一直极其努力地在做的事情呢?这又完全是齐泽克的空想。”
7月25日,齐泽克发布了《一些不知所措的澄清:对乔姆斯基的回应》一文,这篇文章的篇幅几乎是《空想家》一文的三倍。齐泽克首先说,那次错误地把别人说的话归到乔姆斯基头上,他当年已经公开“毫无保留地、无条件地致歉”,而且他当时并没有指责那是种族主义的评论(“奥巴马是一个把自己晒黑了的白人”),乔姆斯基怎么还老惦记着这件事?而且这件事正好说明他尊重经验事实,迅速地承认了自己的经验性错误。
其次,关于意识形态问题,齐泽克用事例证明,乔姆斯基的一些描述带有意识形态偏见——“一套或明确或含蓄的,甚至没有说出口的道德-政治立场、决定、选择等等,预先决定了我们对事实的感知,决定了我们会强调或忽视什么,决定了我们如何把事实组织成一个连贯的叙述或理论整体。这些偏见表现了乔姆斯基在选择和组织数据时的意识形态,他轻视和强调什么。他的偏见有时会导致他对事实和结论加以选择,从而模糊了他努力加以分析的现实。”
再者,关于奇特的术语,“乔姆斯基反复说他在我的著述中看不到任何对事实的理性省察,我的著作是空洞的装模作样,不必认真对待等等。这是一个奇怪的说法,鉴于他尊重事实和理性论证的职业标准:他没有给出引文,甚至没有提到我的任何观点。他有没有破解我的奇怪的词语,说明那只是可以在5分钟内就跟12岁的孩子讲清楚的东西?我写过几本关于政治的小书,关于‘9·11’的《欢迎来到实在界的荒漠》,关于伊拉克战争的《伊拉克:借来的壶》,关于2008年金融危机的《第一次是悲剧,第二次是喜剧》,写得都很好懂,处理了大量事实,难道它们都只是空洞的装模作样吗?乔姆斯基打发掉我的著作时,他做的不正是他对我的指责吗:非常干脆地、装模作样地彻底拒斥?”
最后,齐泽克对乔姆斯基的动机做了“同情的了解”:“我跟乔姆斯基的政治立场差异太小,他不至于会因此而在攻击我时采用这样鄙视的口吻。我们之间的冲突在别的地方——这只是大陆哲学和盎格鲁-撒克逊经验主义传统之间无尽的搏斗的新篇章。乔姆斯基的批判并无特别之处,非理性、空洞的装模作样,玩弄奇特的术语,有人无数次地这样指责过黑格尔、海德格尔、德里达等等。乔姆斯基突出的地方只是他盲目、残暴。”
“大陆哲学的传统,虽然经常很难懂,有时会受到奇特术语的污染,但本质上仍是一种有其合理性的思维模式,包括尊重经验数据。为了把握我们今天所处的困境,充分认识我们的处境,我们不应该回避去求助于各种大陆传统,从黑格尔的辩证法到法国的解构。乔姆斯基显然不同意这些看法。所以我有一个空想:如果乔姆斯基在我的著作中找不到任何在5分钟内无法向12岁的孩子说清的东西,那是因为,当他在处理大陆思想时,他的脑子就像是12岁孩子的脑子,分辨不了严肃的哲学思考和空洞的装模作样,玩弄空洞的词语。”
大陆哲学与英美哲学
英国哲学家彼得·汤普逊说,齐泽克和乔姆斯基之间的这场争论值得重视。“乔姆斯基大概仍因为他1971年跟福柯的冲突而感到黯然神伤。福柯认为,对于权力关系如何影响个人,应该提出一套理论。这是意识形态批判的悠久传统。齐泽克秉承这一大陆传统,提出了形而上学问题,讨论抽象的人性,而不是用科学方法研究人性。在齐泽克看来,没有已经完成的人性,只有一个研究人类存在的过程。在这场争论中,核心是真实是大写的还是小写的。对经验主义者来说,真实是存在于那里、只需去发现的东西。在齐泽克和拉康的传统看来,大写的真实指的是不真实的、无法把握和定义的东西,因为它仍在生成。拉康说这个巨大的他者是不在场的上帝占据的洞,所以真实是通过它的不在场而呈现的。经验主义者想把握住某种具体的东西,因此认为这是在假充内行,而大陆哲学家认为这个洞是整体的一部分。我们的存在以不在场、以填满洞的欲望为条件。”
有一个老笑话说:“盎格鲁-撒克逊哲学家会指责大陆哲学家不够清晰(BeingInsufficientlyClear),而大陆哲学家会指责盎格鲁-撒克逊哲学家不够存在(BeingInsufficiently)。大陆哲学家德里达与分析哲学家约翰·塞尔辩论时,塞尔说德里达是“蒙昧主义”,德里达说塞尔“肤浅”。
英美哲学主要是逻辑经验主义或实证主义、分析哲学。分析哲学的一些创立者如弗雷格、卡尔纳普倒是德国人。兴起于20世纪初的分析哲学认为,可以对关键的词语、概念和命题做逻辑分析,澄清混淆,从而解决或消解掉哲学问题。分析哲学的目标是清晰、准确和严谨的逻辑。
大约在分析哲学兴起的同时,胡塞尔在发展他的现象学。他也强调高度的清晰和准确,但他追求的是清晰、准确地描述我们的直接经验(现象),而不是清晰地分析概念或语言。他认为现象学是概念或语言分析的基础。美国哲学家西蒙·克里奇利说,“大陆哲学”这一概念是分析哲学家在20世纪中叶发明的,他们希望把自己跟欧洲大陆的现象学和存在主义区别开来。这些分析哲学家如吉尔伯特·赖尔认为大陆哲学诉诸直接经验,这样会导致过于主观和晦涩,跟分析哲学逻辑上的客观和明晰的理想背道而驰。
在50年代,分析哲学的主要形式是逻辑实证主义或日常语言哲学,它们认为传统哲学,尤其是形而上学和伦理学论述,因为无法证实,所以没有意义。但现在分析哲学已经没有这么极端,可以研究身心二元论、客观伦理规范等问题。由于这种发展,美国哲学家布莱恩·莱特提出,分析哲学和大陆哲学之间已经没有实质性的差异了。美国圣母大学哲学教授加里·古廷说,分析哲学和大陆哲学之间仍有着重要的基本差异,包括他们对经验的定义,以及理性作为判断标准的使用。分析哲学把经验理解为常识性直觉,科学是经验的延伸和变形,把理性理解为逻辑推理的标准。大陆哲学家认为,经验是常识和科学经验背后的东西,比如胡塞尔认为,与具体的、活生生的经验相比,常识、科学经验是苍白、扭曲的抽象,就像是用频率代替了颜色。
大陆哲学认为,理性的本质活动不是对我们的思想加以逻辑的系统化,而是创造性的想象。福柯、德里达、德勒兹等人认为,分析哲学家的标准只能用来解释内在于概念中的内容。哲学家的任务是思考概念可能性的条件,努力超越概念。经验哲学和想象哲学之间存在冲突,经验的直觉确定性限制了创造性想象。
加里·古廷说,分析哲学和大陆哲学家应该相互学习,比如分析哲学方面研究知识论的可以学习胡塞尔的现象学分析,研究形而上学的可以从海德格尔和德里达的历史分析那里得到启发。遗憾的是,由于大陆哲学比较晦涩,很像是文学作品,在创造性地改造哲学概念时制造了一种抽象诗歌,对大陆哲学的兴趣转移到了英语和法语系,而本来分析哲学能对大陆哲学做出有价值的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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