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雁去年出了本《倒转红轮》,今年一开年,秦晖又出了《共同的底线》,都是难得的好书。
近年来,大家都在思考和讨论“中国向何处去”的问题。出现各种各样的意见,是正常的。
秦晖说,民粹主义最可怕的逻辑是“谁不和我们在一起,谁就是反对我们;谁反对我们,谁就是我们的敌人;而敌人就应该用一切手段加以消灭。”我看,有些自称“自由主义”的人也有这样的倾向。
要破除“唯我掌握真理”论,就必须有自我质疑的精神,正确对待对立者的意见。我经常提醒自己:许多我不认同的思想派别,其观念中未必没有合理因素。比如毛派,特别是民间毛派,虽然不同意他们的总体思想,但我认为,他们的某些看法并非没有合理性,我们之间是可以找到共通点的。至于具体的个人,就更复杂。处于某个思想派别中的人,总有一些派别倾向不能概括的个人的东西,需要仔细辨认,不能因为反对某个派别,而把其中的个人完全否定。在论战中,除了坚持自己的立场,还要从不同意见者对自己的质疑、辩驳中,学会反省自己。谁也没有把握说,自己已经完全找准了中国的病根,我们开出的药方,就能治好中国的病。
秦晖谈到民粹主义时强调其特点是“为整体利益而牺牲一切”。我要补充的是,这样的整体主义的思维,在当下中国,最容易导致国家主义。这样的国家主义常常打着民族主义、爱国主义的旗帜。事实上,民族主义已成为世界性思潮。各个国家在面临政治、经济危机,信仰危机时,都会用民族主义来凝聚人心。
秦晖一再提醒我们注意,中国知识界的许多争论,听起来更像是洋人之间的争论,包括天天谈“中国道路,中国模式”的人,其理论依据也是洋人的,而且是为了满足某些洋人的“中国想象”的。问题是洋人的真问题,搬到中国来,往往成了假问题。秦晖因此提出“中国要有自己的理论解决自己的问题”。我想起鲁迅的《革命咖啡店》,谈到当时许多名人,“或则高谈,或则沉思,面前是一大杯热气腾腾的无产阶级咖啡,远处是许许多多‘龌龊的农工大众’,他们喝着,想着,指导着,获得着,那是,倒也实在是‘理想的乐园’”。这样的文人在今天恐怕是越来越多了。这背后实际上有一个中国的学者与中国的土地,与土地上的文化和父老乡亲的关系问题。秦晖在书中谈到“文革”期间,“九年的务农生活使我与乡村建立了密切的联系,有了许多农民的朋友。种田人的问题就是我的问题,而不是他们的问题。”我非常欣赏秦晖的这一立场。
书中有一篇文章谈“东欧诸国的经济生活转轨与思想变迁”,我读了以后最大的感慨是,我们关于东欧改革、俄国改革的种种说法都似是而非,是想当然的误读,与实际情况相差甚远,没有下工夫作实实在在的考察,随意做大而无当的概括。这暴露了当下中国学界的浮躁,今天恐怕是相当多的学者整天忙着开会,忙着报课题,忙着跑项目,忙着填表,忙着发言,忙着作报告,忙着写应景文章,许多人由不习惯到习以为常,逐渐乐此不疲,最后离开这样的生存状态,反而不知怎么活了,彻底异化了。所谓异化,就是放弃、背离了知识分子的本职与本性。
知识分子的本职是什么?要关心、思考、研究中国现实中的政治、经济、社会、文化、教育、学术发展的问题,提出、讨论解决中国问题的“主义”,这都非常重要,但我觉得,还有一个职责不可忽略,甚至更重要,那就是思考、研究超越性的、形而上的精神命题,为社会提供新的价值、观念,新的理想,新的文明理念,回应精神危机所提出的问题。
这个思考根本性的超越性的精神建设、文明建设问题,在今天有特殊的重要性与迫切性。我在《我看2011年》一文里,根据我对2011年世界问题的观察,作出了一个判断:不仅是“英国病了”,“美国病了”,“北欧病了”,“北非病了”,“日本病了”,“中国病了”,而且是“全球都病了”,这就意味着,现行的所有社会制度,所有发展模式,都出现了危机。这就给我们的道路选择带来新的问题:过去对自己的体制不满,可以选择其他发展模式,比如美国模式,北欧模式,这是许多知识分子曾经鼓吹、还在坚持的主张,但现在美国模式、北欧模式都出了问题,我们就很难全盘搬来了。我们必须正视包括中国病在内的全球病。应该看到,全球性的危机,也是全球性变革的转机:我们正可以抓住现行各种社会制度、发展模式内在矛盾充分暴露的时机,对人类文明的各种形态进行更高层面的全面反思,这样的反思,不是全盘否定或肯定,不是立足于某种文明的衰落论或崛起论,而是客观地历史地考察各种文明的合理性和内在的弊端,矛盾与危机,这就需要从今天的新的高度,进行深入的思考与研究,这就需要全球范围有批判力与创造力的学者通力合作,进行“人类文明的新的大反思、大讨论”。在这样的基础上,是有可能创造出超越性、综合性的人类文明的新理想、新价值观、新文明理念的,同时又保留各民族文明的自身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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