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英雄,陆志强,封秀娟,张大民,钱秀娟,范文强,乐鹏程,仔细看看这些名字,你能够想象这来自任晓雯的小说么?当我把这些名字从她的最新小说集《阳台上》找出,并逐一输入电脑时,一种异样的情绪从心底滋生。谁闯入了任晓雯的笔下?任晓雯又看见了谁?这些老旧的庸常的名字仅仅是书面代号么?还是藏着或者暗示着作者不自觉的某种情怀?
从字面上看,这些名字很有中国特色,不仅时代况味十足,也很有象征意味。比如张英雄,很像五六十年代的名字。可小说里他却是一个孬种,一个连工作都找不着的都市底层青年,没有学历,没有能力,没有勇气,也没有什么理想。如果不是因为拆迁,父亲被气死,才多少激发了他内心深处的某些尊严,张英雄扮演的会是城市隐形人的角色。他为人懦弱,任人欺凌,别说像英雄,狗熊还差不多。任晓雯何至于给一个青年取了这么一个名字?我读出了小说深处的思虑。本来打算报复拆迁头儿的张英雄,发现他有一个白痴女儿,也是常年被人欺负、戏弄和鄙视,心中积累的愤怒也就慢慢消散了,同是天涯沦落人。不仅没有去报复,还帮了这个白痴女孩。显然,这个并不“英雄”的张英雄身上,有作者的考虑和深思。
有评论说,给一个无用的人取名为英雄,意在反讽复仇英雄主义。问题是,有必要在一篇写拆迁的小说里反讽复仇英雄么?我倒以为,即便有些许嘲弄,也遮盖不住任晓雯对小说人物的悲悯之情。小说重点不在复仇,而在放弃复仇。这个放弃的过程改变了小说走向,提升了小说厚度。为何会放弃复仇?张柠先生这样解读:“(张英雄)之所以没有成功,一个十分重要的原因是他迷恋于观看,甚至借助于望远镜,观看陆家阳台和阳台里面的生活场景。观看行为改写了复仇的时间、空间和速度,也软化了张英雄冷漠刚硬的心。”不妨这样说,正是因为观看,张英雄才看清楚了所谓仇人的真实状况,才犹豫是否真的该挥刀相向。
一个底层人物融化仇恨,平静对待复仇,没有以暴制暴,选择宽容以待,算不算是英雄的一种,有待另说。我关心的是,消解复仇的策略是否暗示了一种更深层的文学可能,即谁才是真的拆迁凶手?任晓雯让小说人物放弃复仇,不是她懦弱和妥协,也未必是宽容占了上风,更大的可能在于这是一件找不到凶手的事件,害死他父亲的拆迁组长陆志强不过是一个执行者,顶多是一个杀手,更可能是一只替罪羊,但他绝对不是幕后boss。就算杀了陆志强,就是英雄么?就算复了仇么?紧接着再问,终极凶手又是谁?体制?社会?开发商?一旦考虑这些问题,小说的意味就变得开阔了,但问题也就此变得无解了。放弃复仇,看似妥协,实则无奈,不是作者下不起刀去,是无处下刀。一旦草率下刀,就进了庸俗的暴力之圈了。
对这个困境,任晓雯这样解释,“对一切苦难,仇恨从来不是解药———无论是在现实中,还是文学中。”仇恨的确不是良方,因为没法对症下药。于是乎,作者也就只能这样加以掩护和解释,收起刀子,的确是宽容的人性,但我更愿意理解为无可奈何的和解——— 以转移仇恨情绪的方式。这种无解的退让使得小说平添了悲悯,乃至悲凉,那就是底层人群面对诸如拆迁这样的生活难题,基本无路可走。至于,那看上去美好的情感故事,不过是一个稍作安慰的插曲罢了,谁都知道那里根本没有出口。男的底层,女的白痴,美好相遇也是一厢情愿。
在张大民身上,我读到了美国小说家厄普代克的味道,他关于中年男人的叙事文本已成了经典,其中便有事业的失落和尴尬,以及包括性在内的诸多不如意。任晓雯的笔下对这类心里还藏着一丝文艺的底层男人,有着超乎常人的细腻观察,几句话,几个动作,便能展现得到位。这样的男人,我们身边有很多。张大民看似占据了一个道德高点,但他身上藏着的自私和幼稚也袒露无遗。当老婆不理他,张大民转身钻进发廊,找了一个小姐,付了钱却不跟她做爱,而是当听众,跟她劈情操,并劝她为日后着想,早日脱离此行。小姐自然乐得清闲,连连称是。这个情节显得滑稽而忧伤,戏谑又幼稚。妻子不听他的话,小姐就会听么?张大民的失落不仅是一个丈夫的失落,更是一个中年男人对生活的失控。
张英雄和张大民都是城市里的小人物,千万人中的蝼蚁般的生命,任晓雯关注到了这些人,并不仅仅是呈现一种苦难叙事,而是着墨于他们的尴尬境地,被生活抛离的游离状态,这也是《阳台上》一书值得被关注的原因所在。书写生活中被人忽略的人物命运,传递百态人间的生存情报,以虚构写出真实性,是小说家的工作,也是一种职责和一份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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