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作者:马家辉
出版时间:2013年03月
马家辉
骆以军
《爱上几个人渣》台湾版 2012年7月由时报文化出版公司出版。
他冷眼旁观,却从不犬儒,他看到那浮华男女一些愚蠢行径时,也会笑骂一声:“人渣!”但你发现他是软心肠的,甚至宝爱着这些虚幻搭景里庸碌趁热闹活得起劲的人们。
我记得二〇〇六香港书展期间,有一个晚上,家辉大哥带我去湾仔的一间酒吧。同桌还有莫言、黎紫书、胡淑雯。如果以“酒馆”——如卡尔维诺的《命运交织的酒馆》,以二十二张“大阿尔卡那”和五十六张“小阿尔卡那”的塔罗牌阵,水平、垂直、不规则轮廓、搓洗、排列组合,形成一套建构故事的机制,中世纪或文艺复兴或我们置身的二十一世纪的第一个十年,所有“形成小说”的话语——以“酒馆”作为一座城市“不断累聚向下望的身世”,我们眼前的这个酒馆的景观,似乎正是所谓的“香港”。各种老外(英国的、美国的、印度的、北欧的或南欧的,各种肤色和发色的),大部分穿着优雅的衬衫、衣香鬓影的女人们,他们拿着酒杯,用英文交谈着,像群鸟憩聚在一座森林不同的阴影里,啁啁啾啾。没有台北的PUB里你总觉得是老外男人搂着穿着紧身短裙长发台湾正妹那种“性的殖民地不对称张力”。但家辉大哥似乎在眼前这间“湾仔酒吧”之上,用回忆说故事,再复视藻井地迭现出另一个时空的“香港”:他回忆他少年时光鬼混的湾仔,美国水兵、香港妓女们,燠热潮湿的南方、女孩们浮花浪蕊、男孩们偷拐抢骗,在这烧灼着繁华和屈辱的灯泡橱档前穿梭的少年眼中,则是一座“伤害启蒙的游乐园”。
这或许也正是马家辉式的“香港”,面对北京的小说家、台湾的小说家,马华的小说家,所欲描述的“妖怪的自我”:“人渣”们如混杂淌流的记忆数据,早已在我秘密的身世结构中了。
所以我在读日本小说家宫本辉的《道顿崛川》,那个深情回望,暗影错纵的、战后的、败坏的大阪,民间黑市却又如废墟里的蝼蚁们充满生机忙碌的,和美军勾结盗卖军用轮胎、黑道、想成为撞球世界冠军的浮浪少年、毁了好几个女人一生的酒馆欧吉桑、华丽的脱衣舞娘、毁掉的毒虫酒鬼赌棍、互砍让对方残废的帮派小混混……像一条脏污、被倒弃了化学毒废物,却浮着一层艳丽七彩油斑的悲伤的河流。我总认为,能写出这样藏污纳垢却如唐卡之繁复回旋的小说,浓缩隐喻了一座城市“海上花”之梦的,是像家辉大哥这样的眼睛。
他知道江湖里那些男女欢情薄、谎言里的虚无和眷恋;知道经济关系、权力交涉、尔虞我诈背后的人情义理;在这绞肉机般无情的资本主义峡谷耸立而起,那死生无常、冷酷异境后面,一些老文人老报人老生意人们的尊严和不为人知的温暖事迹。
后来有一次到香港,其中一个夜晚,家辉大哥又拉我到旺角的小酒馆,我们互相喷烟吐雾,他不像平日那个媒体明星的自觉,脸在黯影中无比向往与虔敬,跟我说他打算写一部自己身世之谜的流浪家族史小说(其实我想那或也是“香港”的某种隐喻)。我听得入迷,后来他又拉我陪他去附近的“麻雀馆”假装赌客“观察场景”。但可惜的是我们走到那一整排店家全是“麻雀馆”的暗影同时迷丽之街时,一间一间店家正拉下铁门打烊,那些穿着背心短裤叨着烟、或戴着厚镜片、表情模糊、说不出的惫懒厌弃的牌客们,挨挤、零落地走出。家辉大哥嗒然若失,说他想从这“麻雀馆”充满杂乱声响、人脸杂沓的场景写起。我惊呼那正是我喜欢的捷克小说家赫拉巴尔的故事幻术起点啊!他有一个词:“底层的珍珠”。一座城市的文明、身世、记忆,就是从这样藏污纳垢、压扁挤塌的垃圾场废纸块,妖妖袅袅长出来的啊。
我说没关系,你下次可以自己再来啊。但家辉大哥沮丧地说,不行,他走进去,随便就被人认出来(他的脸透过电视,在香港走到哪都会被人认出)。
这种“湾仔/香港”的嬉弄,“在之外”,像边境或细胞膜、不同城市酒店旋转门穿梭的“业余间谍”、流动的微形摄影机、过客……,他形成了一种奇幻的自我戏剧:一座一座城市如镜廊、万花筒、默片……,那有一种香港仔特有的“阿飞气氛”,世故的、冷的、嘴角带着讥诮笑意,无法真正入戏进入他人梦境中当真的身世自怜和排外争吵,所以他也讲民国沧桑,也议论北京与香港人的“指人为狗”事件,或是微博、语言的巴别塔,讲重庆的吃、北京的出租车……但那一切似乎都是“在旅途中”的转场。都是电影般的浮花浪蕊。剧终了,观众席灯亮起,他抹抹脸上的冷泪,站起身,提着皮箱,钻进的士,或穿过机场海关,便又是“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那样的萧瑟孤寂。
人物品藻时,你发现他爱挑漂亮的人讲(不论木心、汪精卫、梁朝伟、吴彦祖);笔下人各自命运诡谲、颠沛飘零,身分或身世在历史激流的折湾暂缓处,但他似乎皆从其美丽脸孔启动其感慨。而闲笔城市(或写香港,或写“我”这个香港人在别的不同城市移动),光影转换处,你发现他极爱聊那些市井杂谈“俗气味”的细节作为落点:譬如重庆火锅、揼骨的感叹、香港的菲佣、北京的爷、风水、……,龙蛇杂处,相濡以“沫”(挨挤、擦撞之各色人种、各阶层人的体热汗臭与唾沫),这种挨挤感,层迭杂沓,张爱玲在《桂花蒸阿小悲秋》里喜欢的街车声,油哈味,袄裤疾行在窄弄的糜蒸空气里的散文性格,书名曰《爱上几个人渣》,其实或必须是一香港湾仔出身的,贪恋繁华骨子里却虚幻之眼,泅泳过城市最底部污脏水沟却打捞浮世绘最艳丽之油彩的“阿飞灵魂”,才得以调度如此灵活跳跃,蒙太奇,闪回,剪接幻觉,穿透……,一种既旧又新、亦庄亦谐、知识分子之高蹈姿态混进市井杂语,将不同时间镜面之城市缝接,观看之窗口。
整本书最动人处,当属辑三“哀伤的粉丝”这一章:诸如《选择相信,或不信》、《放心,妈,我会给你烧一副纸麻将》、《选择快乐的女子》、《哀伤的粉丝》……篇篇皆沉静深邃,像中年伤秋在一人生的时点,淘洗记忆河流里那几颗被磨圆刨光,如今剩下怀念或哀矜的小卵石。
但紧接着到了辑四“爱上几个人渣”,那像是萨克斯风手骤转进乱世浮生的花腔颤音之炫技:从《志明与春娇》,到《盛女爱作战》,到《张国荣为何叫“哥哥”》,到玛丽莲梦露……,我有时觉得,马家辉大哥是田纳西·威廉斯那个年代,或费兹杰罗《大亨小传》那个世界里的人物。看遍灯红酒绿、禽岛般的漂亮人儿在跑马灯换片的新时代奢华想象中,匆促草率地登场下场。他冷眼旁观,却从不犬儒,他看到那浮华男女一些愚蠢行径时,也会笑骂一声:“人渣!”但你发现他是软心肠的,甚至宝爱着这些虚幻搭景里庸碌趁热闹活得起劲的人们。他本该有香港知识分子的冷和酷,但他有时却近乎浪漫地同情且理解这些“香港/湾仔”风格的“漂亮”(未必是美)。因为他自己也是漂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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