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章

李敬泽:我的阅读笔记.

作者:李敬泽(文学评论家)   2013年05月09日   来源: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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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纯属偶然,看到李锐的《张马丁的第八天》时,正读远藤周作的《沉默》,某种程度上,两位东方作家处理的是同一个主题:基督教在东方的遭遇。两位作家各有各的绝望,对远藤来说,他正好就抵达了沉默:人或许根本不知他们所信的是什么、不知神恩以何种方式降临;而李锐,他并无远藤那样深厚的宗教背景,他停留在远藤的开始之处:一种关于灵魂与救赎的遥远叙事,风马牛不相及而一定要相及地落在这片土地的人心中。李锐是意犹未尽的,“国族”终究是横亘在那里,他其实有很多很多话要说——当然,我怀疑他能否说得出来。

 

    《张马丁的第八天》出版于2011年12月,这正好使它落到时间的缝隙里,有不知所终之势。我们已经习惯于按年盘点一切,已经形成了相应的整理经验、保存记忆的固定形式,有时形式决定内容,某些技术性因素决定了我们记住什么、记不住什么,比如,一本书出版在12月,算在这一年来不及,算在下一年却又难以入账,结果放在那里成了坏账。但《张马丁的第八天》其实是一部重要作品,王德威说:“李锐写出了当代小说中最为惊心动魄的一幕!”是否“最为”,见仁见智,但李锐所面对的,的确是中国当代小说中一些最具根本性的疑难,关于中国之“心”,那个最为暧昧困难的场域。从李锐的1900年来到此时,小说家们面对同样的疑难,就写出了《生命册》、《我不是潘金莲》。

    刘震云为新作起名《我不是潘金莲》,我深不以为然,我劝过他,别起这样的名字。为什么?哦,因为这让人没法严肃地对待它。可是为什么非要让人严肃地对待它呢?玩笑地甚至狭邪地对待它就不行吗?于是我无话可说。这个小说也正如这个名字,它让我们放松一点,在涉及重要的公共话题、种种“大说”笼罩的时候,放松的“小说”反而让我们回到“大说”所遮蔽的种种经验、种种可能。

    “小”与“大”是中国小说的纠结所在。无论小说家还是批评家,常常是烹小鲜如治大国,在“小”里不能分明地看出一个“大”便寝食难安。比如鲁敏的《六人晚餐》,研讨会上,众人说了N多好,但差不多最后总要加个“但是”,但是,如果再“大”一些就好了。该小说我在会前看过,会后再翻,使劲思考它为什么还不够大。难道这样一个在破败的、衰落的远郊传统工业区发生的如此绝望凄怆的爱情还不能让人看到“时代”?或者反过来说,我们对“时代”的感知能力是不是出了问题?我们是不是无法在具体的个人经验的隐秘结构中、在无意识和潜意识中看出时代,而只能感知我们已经意识到的已经被大家充分整理和共享的东西?

    2012年还有两本让人不安的“小”说。一本是金宇澄的《繁花》,一本是苗炜的《寡人有疾》。后者似乎不曾引起评论家的注意,一定程度上可能是因为苗炜不是所谓“文坛”中人,他是媒体人,我认为,一批媒体出身的写作者正为中国小说带来新的可能性,比如夏榆、阿乙、李海鹏、黄惊涛、阿丁等等,关于小说应该如何写,他们并未受到充分的规训,不那么专业,也就更具自由精神,野生动物野狐禅,令夫子无言。《寡人有疾》中那些煞有介事的伪知识,那种“海客谈瀛洲”说什么就是什么的虚构自信,都是老实成性的小说家和评论家们不敢想的。而《繁花》,因为有《海上花列传》等晚清“新”经典的背景,它的“小”比较容易被接受。此书用的是上海方言,作为“北人”,我读却也大致无碍,反惊叹于方言中的眉梢眼角、万种风情。中国的方言是一个语言的后院或私室,它生长在普通话之外,人们用普通话说大话办大事,用方言柴米油盐家长里短,当小说家用方言时,他看世界的眼光必定有变,不变不行,因为人就活在语言里。

    方才说到“老实”,小说之老实近些年来已成风气,大家比谁更老实。1980年代的先锋派偶像马原写出一部《牛鬼蛇神》,竟然也是手笔大变,老实得如同记账,而且坚决不做假账。医学上有一种病症叫“肌无力”,我们的病是“心无力”,被洪水猛兽般庞大的至高无上的经验压垮了,不能做出回应,不能改造世界或梦想改造世界,只能像容器一样任由各种经验流过。昔日马原今何在,2012年如果有人如此呼唤,他找到的大概不是《牛鬼蛇神》,而是黄孝阳那本奇崛偏狭的《旅人书》。

    周大新的《安魂》感人至深。不仅因为这部书的自传背景,更因为父子之间的对话中包含的内在性深度。此时,话语无限繁盛,却无法抵达心,无法在宁静、记忆、回望中,在自我的倾诉与倾听中推敲我们内心的来龙去脉。建立一种内心生活,找到内心生活的表意系统,这是中国小说自现代以来的基本志业,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李锐、刘震云在努力,李佩甫自《羊的门》、《城的灯》到2012年的《生命册》,坚持不懈地努力着。《生命册》是力图安魂而无法安魂的,它所提出的问题、它所面临和努力克服的困难,都使它成为了这一年的一部标志性作品。

    还有一个新人不能不提,他叫莫言。在这一年,无数中国人问:谁是莫言?对很多人来说,莫言是一个他们刚刚认识的小说家,他的十几卷作品全部是新作品。随着莫言的获奖,无论在公众中还是在评论家中,中国小说的怎么写和怎么读,中国当代文学的成败得失,中国文学的世界性意义,中国人百年以来复杂经验的如何记忆和如何表达,都重新成为了新问题,一切皆无定论,一切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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