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章

许倬云:唐代中国的大发展

作者:许倬云(香港中文大学历史系讲座教授、历史学家)   2013年01月14日   来源:南方都市报·讲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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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作于五代的《韩熙载夜宴图》(局部),反映了起居室中床所占据的特殊位置。


    许倬云说历史

    中国经过五胡乱华和南北朝的时期,民族大混合和国家的离散,要到隋唐时代中国才重新回一,将分裂的南北重新组成一个统一的国家。这一段时期,在民族的成分和文化因素方面,都是由多元重新整合成新局面。经济方面也有很大的改变。

    唐代的政治特点

    先从政治方面说起。北魏统一北方,已经相当程度地恢复了核心地带的国家体制。不过,北魏末年,因为六镇尔朱荣带领的胡汉混合部队攻入中原,中原地带又有东、西的分裂。北周以关中为基地,终于再度统一了北方。隋、唐都是北周府兵集团的继承者,都是北周军事力量的后人。隋唐两代以府兵起家,整合为一个世袭的军事集团,成为隋唐统一天下的势力。唐朝李世民又相当技巧地将山东豪杰收服,成为唐室的另外一支军事力量,结合关陇和山东的武力,唐朝才能将隋代征服的南方,重新整合在以中原为基础的大伞下。

    汉代崩溃以后,北方的汉人,以坞堡自保,在各地保存了汉文化。同时,永嘉南迁以后,南下的北方大族和长期在南方开拓的豪门,也在保存文化的机制下,转变成为唐朝统治阶层的核心部分。南、北各地,一直到中唐,大姓豪门的世族,力量始终强大。其中包括府兵的后代和东方豪杰的后代。武则天开始晋用科举及第的文人,但是大族以外的文人,并没有能够代替世家大族的势力。直到晚唐,进士们和豪门大族的力量,还是彼此竞争。新进的进士们,还无法完全取代氏族;唐代中期以后,朋党之争,还是这两股力量的对抗。

    凡此文、武二途的整合,熔铸了大唐帝国,开疆辟土,建立一个比汉朝更强大的天下国家。这个巨大的帝国,实际上应当分成两个部分,一个部分是本土,有皇帝制度、有文官制度,治理帝国本土的百姓。另一部分,尤其西半边,从今日河西走廊,直到今日的阿富汗,加上西北边境:这些地方的居民,颇多不是汉人的族裔。他们与唐帝国的关系,是所谓羁縻州府,亦即原来的部落领袖,接受唐代地方政府的名义,奉中国正朔,纳入唐帝国的版图,而原有的首长,仍旧治理原有百姓。东方朝鲜半岛和日本群岛的国家,也接受中国官职,却只是外藩,待以客礼。同样,南方诸国和唐朝的关系,在今天中南半岛以外,也只是奉唐朝为宗主国,但他并没有办法施展自己的力量,因此,唐朝设立的帝国体制,至少有三种不同形式的统治权,构成一个复合的帝国。至于草原上的许多族群,强大的大唐帝国,足够使他们屈服;不过他们不奉唐朝皇帝为皇帝,而称为天可汗———天可汗的含意,是许多可汗里面最大的可汗,也等于联盟的领袖。从以上所说的形态看来,唐代帝国的复杂性,就不是汉代以内地为主的体制。唐代中国,兼容并蓄,气宇宏大;相对于汉代的基础厚重,可谓各具特色。

    唐朝改变了汉朝的丞相体制,中央的权力没有汉代的丞相府集中。唐代丞相不是只有一个人,可谓集体领导的相权,至少有代表皇帝的中书省,代表权力的尚书省,和监督朝廷的门下省:三省的首长共同办事,构成一个集体权力结构,所以唐朝的宰相是一个团体,不同于汉朝一个丞相的制度。这一个集体领导的体制,在中国列朝,延续到清代。除了蒙元时代以外,基本上没有改变。同时,皇室本身的权威,常常有宦官参与,构成强大的内廷,干预外廷的政策和执行。这一现象,在后世的中国历史上,明代的宦官干政,最为严重。内廷凌驾外廷,引起许多问题。唐代藩镇强大,乃是安史之乱的原因;在北方沿边,节度使掌握军、民、财政,三方面的权力,遂造成藩镇尾大不掉的形势。尤其在北部,中唐以后,地方割据,中央政令不行。北边一大片土地,形同独立。

    经济网络与民族融合

    在经济方面,唐室的行政体制,反映了经济结构的特色。唐代设立的道,不同于和汉代的州郡;汉代的州郡是一个地区、一个地区相当自主的地方政权。唐朝的道,从道这个字顾名思义,乃是以中原双核心,长安与洛阳,辐射出去的一条条路线。道的首长,其最重要的工作,就是转运物资,将各地的资源,输送到中央政府。如此的结构,反映了根本的经济形态,就是全国各地不同的产品,经过这个物流机制,构成有无相通的经济网络。

    之前已经说过,从汉代覆亡以后,中国的经济逐渐转变成以实物交换的自然经济。唐代的统一,恢复了汉代已经存在的市场经济。在这个网络上,才有可能将自然经济再度转变为货币经济。当然,唐代中国,有过相当长期的稳定,使得中国的物产,经过国际贸易运到四方。经过北方的丝路、南方的海运,丝绸、茶叶、瓷器和各种工艺品,都为中国赚得许多财富,也使得中国的经济长期地稳定繁荣。即使北方颇多战乱,南方的安定,维持了全国经济荣景。

    在民族的构成方面,胡人进入中国以后,经过北朝的长期同化,将胡人的血统和文化灌注入中国的族群结构。到了唐代的时候,北朝的许多姓氏,虽然是胡姓的后代,也已经和汉人无所分别。另一方面,唐朝一代,中国文化不断吸收新的外来文化,唐代沿边节度使,其军事力量基本上都是胡汉混合。尤其安史之乱时,今天河北和辽河流域安禄山的基地,根本上就是各种北方胡人混合。所谓胡人,乃是不同族群的混血,像安禄山自己就是突厥和东方胡族的混血儿。安史之乱,唐朝中央政府的军队,将领与士兵,也用了不少西北的胡人;唐室甚至从回纥和吐蕃借兵平乱。这些替唐朝平定安史之乱的部队,本身就已经是胡人混合体。我们甚至可以这么说,安史之乱时,中原之地尽是各种胡人交战的战场;东北地区的藩镇,在安史之乱以后,依旧独立,不受朝廷号令。胡人文化,在北方长期地延续。

    往西面看,丝路开通,许多中亚商人进入中国,行商坐贾。中亚的粟特商人,很多长期居留在长安附近,逐渐融入关中百姓;他们虽然保持了祆教的信仰,实质上逐渐变成汉人的一部分。伊斯兰力量兴起,中亚各国都受伊斯兰扩张的影响,那些在西方羁縻州府的地方首领,颇多率领众民,逃入中国本土,要求中国接纳,在内地居住。这些从中亚进入中国的族群,为数不亚于百万计;唐室安插这些难民,从今天的甘肃、宁夏,一直到山东,处处都有他们的聚落。

    因此,整体而论,中国北方在隋唐时代,接纳和融合的北方和中亚草原民族,为数实在不少。尤其河朔一带,在安史之乱以后,经过残唐五代,然后契丹取得燕云十六州;这一大片土地,实际上长期没有再回归到中国体制之内。契丹人建立辽国,占据了内蒙古和中国一大片地方,其基础就在这些已经汉、胡的混合族群。我们甚至可以说,那时中国已形成一个南、北朝的雏型。经过辽、金、元,北方和南方一直维持南、北分裂的形态。

    璀璨文化与多元信仰

    在文化方面,频繁和活泼的对外交通,带来了许多外来文化因素:佛教、祆教、摩尼教等等,都进入中国。当然,佛教进入中国为时已久。在唐代,佛教在中国的发展逐渐本土化;佛教不再是外来宗教,转变成儒道佛三家并行时,已是重要的三分之一;儒家反而是相对于佛教,居于弱势的地位;道教以老子为始祖,李家的唐代皇室以道家为自己的宗教,因此得到皇室的庇护,道教也十分发达。这三大信仰再加上原始道家代表的思想,四种不同的思想,当时竞争而又共存。

    佛教在唐朝的中国宗派林立,有的是根据一个经典成为一派,有的是根据中亚已经存在的宗派延伸到中国。也有中国人,以中国思想配合佛教思想,发展新的本土宗派。最后,净土、禅宗两大宗派,在民间砸下了坚实的基础;这两大宗派,其实都不是印度原始信仰。玄奘到印度求经,当然是一代盛事。他带回来了唯识宗,其实是印度哲学思想建立于因明学的体系,博大深奥,却不能为一般信众理解。净土和禅宗,都因为绕过深奥的学术思维,直接传达简单的信息,反而易于在一般信众中扩张,遂成民间的重要宗派。东传的大乘佛教在中国发扬光大,向东方开展,进入朝鲜半岛和日本,构成了这两个地区的佛教宗派,大体上,这两个地区,还是中国文化的转移而已。

    道教,虽然有皇室的支持,其发展的思想性并不强大,只是整理了南北朝时代分散的理论,整合成一个相当完整的系统。

    儒家面临佛、道两家的挑战,再经过一段重整的过程,才能重新出发。第一步是将南北朝的儒家经典注释,整理完成,这是儒家文献的经典化。儒家的再出发,在中唐时代,韩愈、柳宗元、李翱这三个人,各有阐释与发挥。韩愈是面对佛家的挑战,用文化的民族主义来抵制外来的宗教,韩愈提出儒家的“道”,指出其形上学的意义,作为宇宙一切存在的本体。他的排佛的态度,则是希望政府,致力遏止这一外来宗教的发展。这一态度,在利用政治权威,排斥异己,当然甚不可取。他想将中国的易经和孟子的思想作为依据,建立一套儒家的形上学,却对儒学发展,有重要的贡献。

    柳宗元则是融合儒家和佛家,态度中和。柳宗元一生并没有专门为了融合而书写的大批著作,但他的思想散见于许多散篇论文之中。他主张儒佛相容,将儒家的入世与佛家的超然信仰,结合成一个内外兼具的超越。他甚至于在佛教僧侣出家的戒律和中国伦理的孝道之间,提出折衷的说法。在儒家之中,他特别重视的乃是孟子;心和性乃是儒家思想的核心,由此建立的唯心论,就超越了儒家思想中只谈现实的层次,进入了一个本体论和知识论双方兼顾的哲学。柳宗元也特别注重儒家安民的实践。他以为国家以百姓为本,吏为民役,官吏是为百姓服务而设。他自己身体力行,一生为百姓为人求福祉。他曾经参加王叔文领导的改革运动。改革失败了,他被贬谪南方,担任地方官。每到之处,他都能为地方百姓,推行一些有益于人民福祉的工作。

    韩柳二人之外,李翱有更具体的贡献,他是韩愈的学生,但是他的思想路线,却是更接近于柳宗元。他的《复性论》,是宋代理学的初步工作。在这篇文章,他将心和性,相当程度地吸收了佛家的辩证,建立一套可以为宋代理学开展,开启一个很清楚的道路。也正因为韩、柳、李三人的注意,我们才有所谓《四书》,亦即论语、孟子,再加上礼记中的大学、中庸两篇,作为儒家理论最重要的四块基石。学、庸两篇,其实都属于孟学:在大学之中,将入世之务和内心的修为,当作一个连续不能分割的过程,中庸则是拿心性当作人的本体,认为儒家一切的观念,都可以从心性建立。我们可以说,韩愈注重内圣,以儒家的内修作为根本,柳宗元兼顾外王和内圣,他认为人间有益的事情,应是心性修为的提升。

    宋儒渐渐建立两宋的理学,但是,和朱熹同时的陆象山,始终坚持心和性的重要性。也从陆学的基础上,才有明代的王阳明之学。从韩愈到王阳明,儒家的发展方向,逐渐走到哲学和内修的方面,“内圣”几乎成为学者关怀的全部;淑世实践的“外王”难得有人再加认真地讨论。柳宗元的思想,遂不再有人注意。

    文化的其他方面,唐代的中国接受了许多外来因素。印度文化系统的数学、艺术,在唐代是独立的学门,经过消化,这些当时所谓婆罗门学终于全融合于中国文化,无法加以分割。从西边和从西南进来的音乐,在唐代构成十大乐府里面的九部,可是后来也融合为一套中国的传统音乐。今天所谓国乐之中,古琴以外,几乎所有的弦乐器,都是在唐代才被引入中国。

    城市的线形结构形成

    在生活方面,唐初还有席地而坐的古代文化传统,但是经过唐代演变,到了中唐以后,逐渐发展为案桌和椅凳。例如,五代的《韩熙载夜宴图》中,一个接待的起居室,相当大的一部分是一个床,就相当于台湾的“和室”;床上是一个空间,床前的活动,又在另一空间。唐代装饰艺术,既有草原的色彩,也有南方的色彩,都融入在中国的艺术中。来自南方的许多植物,引进成为中国的食料和药材。从西域引进的葡萄酒、奶酪等等,也终于成为在中国的饮食之中常常出现的项目。

    唐朝活泼的商业活动,使许多交通中心,转变成为商业城市。这些商业城市是自然成长的,不是官方规划的行政中心。从唐代开始,到了宋代,城市从方形的结构,转向线性的结构。线性结构的城市,终于成为中国城市的典型。譬如说,今天日本的邮递地址,还是沿袭唐制,是以町、番、目安排;线状的地址,是沿着街道设定的门牌号码。这些自然发展成型的城市,居民活动就不再是由坊、里隔开,而是沿街道开展。

    中国历史系统,一般解读,都艳称大唐帝国的声威。其实,大唐盛世,安史之乱以后,不复再现。这一时代的开展,不在政治与军事。其中重点注意的部分,乃在本节陈述的几个方向。经济力量的上升,从中古以后,终于可以挑战政治和社会,成为形塑中国的三大力量之一。思想方面,唐代延伸到宋代,中国中古时期的后半段,这一段时期既是咀嚼传统,又是向前开展。民族成分,吸收了许多外来族群。文化面貌多元而又活泼。这一时代的整体格局,开张宏大。在本章下半段,我们会讨论欧洲世界的中古时期,本来也是对外开展,但是基督教教廷权威树立的封闭形态,却使得欧洲后世的发展走向长期僵固的文化面貌,却又埋下强烈的反弹,导致下一个时代的革命和重组。

作者:许倬云(香港中文大学历史系讲座教授、历史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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