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章

《克罗诺皮奥与法玛的故事》: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克罗诺皮奥”

作者:黄夏   2013年01月10日   来源:新京报·书评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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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罗诺皮奥与法玛的故事》
(阿根廷)胡里奥·科塔萨尔著
南京大学出版社 2012年11月

    1962年,阿根廷作家胡里奥·科塔萨尔推出短篇小说集《克罗诺皮奥与法玛的故事》,第二年,他的大作《跳房子》将轰动世界。两书都是科塔萨尔积十年之功的成果,风格迥异(前者明快简洁,后者繁琐迤逦),不过其举重若轻的游戏姿态、阐释的歧义、多面的镜像和富于立体感的结构,不由人不在两部作品中寻找互文的痕迹。

    话说回来,评论科塔萨尔的短篇常常令人尴尬。本书所录小说大多百字千字文,但对它们的解析却足以做出洋洋洒洒的论文。造成这种结果的原因并非作者惜墨如金,而是在构成小说“世界观”的“设定”上没有做出足可让人轻易进入这个“世界”的解释,比如,“克罗诺皮奥”与“法玛”到底是什么东西?作者有描写(甚至事无巨细)却无阐释,各种行为动机含糊而后果荒诞,因果律从头到尾被悬置起来,挑战甚至改写我们既存认知模式的陌生感贯穿集子始末。

    而本书的意旨,笔者颇费思量后终于找到“去人类中心”而非“反人类”这样可能造成误解的字眼概括之。不过,科塔萨尔的用心显然是以上帝之眼来观看他所描摹的这些人的,这些被观察的孑孓(恕我用科塔萨尔那种恶毒得近乎天真超然的口吻)通常既荒诞又可笑。从这个意义上说,科塔萨尔对人——特别是自我感觉好得不得了的人——是不带同情心的。

    而更让人难堪的是,我们在欣赏这些奇异的人形生物——“克罗诺皮奥”,多思、机智、敏感,自诩“超生命体”;“法玛”,务实勤恳的“亚生命体”;“艾斯贝兰萨”,一根筋的“副生命体”——的过程中,会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种微妙的代入感,几乎自认就是“克罗诺皮奥”,浪漫,自由,不靠谱,无拘束,是诗人,小说家,幻想家……殊不知这种意淫在科塔萨尔看来便是如浓妆艳抹的猴子那般滑稽。书中有个故事颇具代表性,篇幅不长,抄录如下:

    一个在荒漠里游荡的克罗诺皮奥遇见一头狮子,狮子:我要吃了你。

    克罗诺皮奥(万分痛苦,但仍保持着尊严):好吧。

    狮子:啊,这样不行。别跟我做烈士状。你得哭,或者反抗,两样选一样。你这样我没法吃。来吧,我等着你。你不说点儿什么吗?

    克罗诺皮奥什么也不说,狮子困惑了一阵,忽然有了主意。

    狮子:幸亏我左手上有根很烦人的刺,你给我拔出来我就饶了你。

    “克罗诺皮奥给他拔了出来,狮子走了”,没好气地表示感谢。

    这样的故事我们并不陌生,只是我们熟悉的一方主人公通常是暴君而不是狮子,换种语境,“克罗诺皮奥”那种勇斗暴君的大智若愚便成为既要怎样又要立牌坊的那种伪善。科塔萨尔如此一换位,意义全变,我们也不得不反躬自问,是否另有一化外之物(神、外星人或者什么)也在对我们品头论足,而我们在他们(它们)眼中是否一样煞有介事得近乎滑稽?这种感觉真让人毛骨悚然。

    “克罗诺皮奥”的故事满是那些从人体独立出来的各种器官和物质的狂欢,“好像翅膀一样”飞来飞去的耳朵,分解牛排的两百只手表,在电梯上上下下彼此拜访的上千只胃袋……“读者或许会把这当作假设或幻象,”科塔萨尔说,但实际上,“我们自认为生存于其中的稳定生活是多么不可靠,抑或规律也会屈服于特例、偶然或不可能的微型历史。”没错,科塔萨尔把人从“自认为”这样的自我主义中驱逐出来,正是解放我们思维的有效途径。“去人类中心”不仅指人的换位思考,也关涉人类主流或核心思想理念之外的东西。“克罗诺皮奥”的诸多故事,便在人类经验的陈词滥调中另辟蹊径,扩大了人类体验和认知的范畴和维度,那些“特例”、“偶然”和“不可能”,也如吸得仙气一般鲜活起来。

    如书中的两篇“姑妈”故事。姑妈走路怕抬头,睡觉怕仰卧,可“仰面朝天”于人类再自然不过呀,姑妈有何害怕的呢?科塔萨尔来了最神奇的一笔,叙述人在水池底下目击一只仰面摔倒的蟑螂漫长徒劳的挣扎,其他蟑螂则旁若无“蟑”地来来去去。这种难言的恐惧自是姑妈内心的曲折写照,但更惊心的是,她无法将这层恐惧“以令人信服的理由”向家人道出,宁愿为这一纯属私人、不得出口而即使出口又难为人理解的事而痛苦、羞耻和说谎。科塔萨尔由此提醒我们,那些看似最“自然”、最“正常”的事物,往往蕴含了巨大的狭隘与偏见。这些事物或是以“道德”面目自居,或是以“文明”姿势端出,甚至以“颠扑不破”的真理和法则(因果律等等)示人,其意都在规制我们体验的多元化,以期让我们接受“所有被习惯舔舐到柔顺得令人心满意足的一切”。

    有趣的是,科塔萨尔将这种诉求交由“克罗诺皮奥”们担当,显见在其揶揄中对之心存隐约的希望,因为无论“法玛”或“艾斯贝兰萨”都没有那种将牙膏掉在街头行人的帽子上,或者把下水道里里外外拆个遍只为找一根打结的头发丝的痴傻劲、执拗劲和烂漫劲。而科塔萨尔对他们的体验之深之妙是不吝笔墨的,那种如过山车般眩晕的狂喜,失重的幻觉,窒息的轻盈,被写得巨细靡遗。即使那篇读完后令我们顿生恐惧以至无法下脚的《上楼梯指南》,这种恐惧难道不也很美妙和诗意?至于科塔萨尔为什么要教我们“上楼梯”这样一件看似再“自然”不过的事儿,假如你真问出了这么个问题,那么恭喜你,你不是一个神经兮兮、好高骛远、给人添堵又给自己找麻烦的“克罗诺皮奥”。当然,你的内心未必不藏有一个“克罗诺皮奥”,因为,这个世界老是日复一日地重复自己,想必你也觉得闷得慌。

作者:黄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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