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住手艺》,(日)盐野米松 著,英珂 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10月
《留住手艺》一书曾在1999年引进到中国内地出版,此次再度面世的简体中文版是增订版。增订再版这本书的时机也很恰当。十多年前,在我国内地,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意义不要说政府有关部门和广大民众,就连在学界也没有形成普遍共识。在当时,许多人是以一种庸俗的社会进化、市场自然选择、技术崇拜的观点来看待传统手艺渐渐失传,以及手工业、手工业者陷入彻底困境等现象的。这些人承认传统手艺具有一定文化价值,却更倾向于让更先进的技术、机械、消费者喜好去淘汰它,如果非要保留,则收入到博物馆里。
而今,上段所概述的那种观点,显然已经过时。人们终于承认,传统技艺不但具有收入博物馆的纪念意义,而且还承载着民族、宗教、区域文化等方方面面的记忆,轻易将之割舍,无异于对历史的粗暴背叛。
非但如此,近年来叠加袭来的金融危机、资源和能源危机、环境危机,驱动了对全球化贸易体系的反思,许多人开始意识到,全球化在带来价格更低、功能更多更全的商品和服务的同时,也造成生产和生活方式的趋同化,作为个体的人将为此面临更大的生存和心理压力。因而,在美国、日本、欧洲一些国家,重新出现了呼唤制造业、工作岗位、传统技艺回归的呼声甚至潮流。
日本这个国家在很多方面的文化特性都具有两面性,就拿传统技艺来说,一方面具有不断完善、革新的特点,日本各地包括偏远地区的传统技艺,同样在明治维新后吸收了西洋传来的技法、机械及其他工具,也不排斥进口材料、原料;但另一方面又至今保持了让今天的中国人汗颜的技艺传承——《留住手艺》这本书收录了日本著名作家、非物质文化遗产记录者盐野米松在长达三十余年的时间内,走遍日本,倾听不同业种的匠人们的生产与生活而作的16篇访谈。
日本各地的传统技艺遇到真正的生存危机,是在上世纪60年代起的日本经济腾飞时期,激越的技术革新摧毁了绝大部分传统手工业的存在空间,大多数手工艺人、匠人不得不关掉作坊另行择业。但到了八九十年代,传统技艺的生存发展迎来了转折,日本国内再度形成对非物质文化遗产价值给予承认的普遍认识,这一时间点早于我国,也正因为此,让日本的一些地方性传统技艺获得了抢救机会。
日本的这一“幸运”,恰恰就与盐野米松有关。1984年,37岁的盐野米松开始对日本最后的宫殿大木匠常一栋梁进行采访,这个采访形成的文章见报于日本最著名的自然科学杂志BE-PALL,引起日本舆论很大反响。此后,盐野米松陆续推出多本关于手艺人的书,还曾到中国的景德镇等地寻找日本手工艺的根源。由于他的努力,日本在1990年代开始掀起学手艺的热潮,不少濒临绝迹的手艺迎来了希望入门的弟子,日本各地出现了许许多多民艺馆,日本政府为此特设了维护专款。
《留住手艺》这本书介绍的手艺人都是普通人,也就是说,并不是所谓的特殊技艺的持有者。这当中的多数人没有高学历,甚至教育水平很低,是在很早的时候就为了生存去拜师学技,而他们制作的物品都是生活中所必须的日常用品,不是高价和特殊的工艺美术品。简言之,书中介绍的多位当下可能已经离开人世的日本传统手工艺人,是与日本过去一个时代乃至更早生产生活方式契合的产物,本身记录着过去那个时代。
这些手工艺人及其苦苦支撑希望传承的手艺,体现着自然之美。手编工艺师长乡千代喜说,“我们这些生活在山里的人,是以享受着山的恩惠为生的。就像我用的野葡萄蔓,这些天然的材料都来自山上。因为跟山有了这层关系,所以,作为我们当然懂得要保护它、爱戴它,也才能永远延续这个自然的规律……既取材于它又怎样不使它毁灭”。而铁匠高木彰夫则提到了传统技艺适应人本身的特点,即根据使用者的身材、力道与使用要求进行具体制作,“农家人在委托我们打农具的时候…会根据自己的身高体重,提出把农具的角度或直一点、或弯一点的要求……每一件农具都是这样合着自己的手和身体定做的”;“但(在机械化时代)……人们不得不从那些模样相同的工具中挑选适合自己用的,也就是说,要让自己的身体去适应工具”。
盐野米松说,“收益的世界从来就是没有边际的。受伤的活计就是磨练手艺人气质的学校。他们就是这样:了解素材的特性,磨练自己的技艺,作出好的东西。这是他们的生活本身,是他们的人生哲学。”他为自己还能在日本找到许多手艺的传承而庆幸。我国相比日本,历史更为悠久、地域更为辽阔,散落在各地的传统技艺品种相信也更为丰富——但问题是,我国要什么时候才能涌现出一个像盐野米松的人,在事业鼎盛期转向纯粹公益的传统技艺探访,为唤起国民、国家对传统技艺的关注和参与而一直努力,从而让中国手艺被留住而非继续悄无声息地消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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