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倒岁月》,徐小棣著,读书·生活·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8月版,27 .00元。
一个上海小女孩搬到北京来,在小学校认识了另一北京女孩,邀她到家里玩儿。两个小家伙偷偷翻出几大本相册,那些泛黄的照片,“洋式的小楼房、古色古香的家具,扶着手杖穿着长衫端坐中央的老人、画了眉毛穿着旗袍的女人……”北京女孩看得入迷,却也似乎明白了为什么这些相册被压在箱子底下。结果不难想象,妈妈回家了,一顿训斥,但不知大人的无名忧虑,孩子是否懂得?因为那是1963年。这个北京女孩叫徐小棣,她长大后才意识到,那时正是其荒诞版“奇境记”的起始,《颠倒岁月》记录的正是这些年的“兔子洞”经历。
《颠倒岁月》不同于季羡林、杨绛、巴金等老人的回忆文字,徐小棣并非文化名人,她是六九届初中生,插队回京后也未上大学,教育的不足是明显的。但以观察视角而言,她自孩童、少年至青年,完整地经历了那个荒诞的“奇境”,且以灵巧的笔触,勾勒出普通人在善恶与黑白颠倒的时代之所思所想,以及其独有的反省。这种真诚的个体叙述“文革”史,让我们看到过往岁月的触目惊心处。
徐小棣的叙述之最大好处,在于不文过饰非,有直面内心的勇气。还是那个上海小女孩(名叫普晶)的故事,在相册风波后,班上要排演“南京路上好八连”,普晶争到南京路上一行人的角色,她精心准备,在台上把跑龙套的阔太太一角演得活灵活现。结果,演出后遭到围攻,被骂做“妖婆”,另有少量拳头相加。“我”一面是同情,“但默默旁观那些厉害人大胆摧毁美丽与新异,又隐隐感到快意”。成年后的徐小棣追忆,幸好这次寻衅未发生在次年的“红八月”,否则暴行被公然鼓励,“那时,‘同学’的手上会不会沾染普晶的血,‘我’会不会献出相册的秘密呢?”徐小棣紧紧“揪住成长中的自己”,锋利的解剖刀指向时代的同时,也不放过在颠倒岁月中飘摇不定的自己。“自抉其心”是痛楚的,却弥足珍贵。
“逃”对一个未成年的孩子来说,本是面对危险时的直感与本能,不会招来指责。但于徐小棣,十三岁时的那次“逃”却使之负疚数十年,因为那正是妈妈大难临头的时候,1966年。“我没有想到与妈妈同甘共苦……我淌着冷汗,只想逃”,这成为她在以后的岁月中抹不去的羞耻,“良心追逐着我去补全那些残缺的故事,向我在另一个世界的妈妈忏悔”。这让我想起导演陈凯歌在自传《少年凯歌》中,追述同样的年月中自己对父亲的背叛,羞耻感刻骨铭心,忏悔延绵至已届中年的他。在其电影作品中,如《荆轲刺秦王》、《和你在一起》、《赵氏孤儿》等,弑父、背叛、悔恨、救赎,我们可以明显地感知他忏悔情结的深化与延伸,一个人的心理创痛之巨,莫此为甚。徐小棣、陈凯歌们都是那个是非颠倒、人伦亲情扭曲时代的亲历者,他们曾经盲目信仰过某些事物,曾经无情唾弃毁坏过另一些最值得珍惜的东西,当狂热烟消云散,昔时的荒诞与丑陋暴露无遗,他们唯有以忏悔救赎往日的过错,虽于事未必有补,但这种心灵的诚实却是善的累积,以及好的趋向。
“奇境记”的荒诞还在于,当事人可能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就成为受害者。徐小棣看到老同学大高的一组特殊的收藏,从动乱初始的北京小学校长室拾来的纸片:“北京小学教职员工情况”。总共五十四名群众,三十一个都有“问题”,“原来在四十四年以前,每个人就是这样要被支部会议逐一仔细分析啊!”不是思想意识不健康、海外关系复杂,就是有小偷、投机倒把、侮辱女学生嫌疑等,并被认真的“支委”精心算出了百分比,载入单位档案。这显然是小型的“老大哥”,耗费大量的精力,孜孜不倦地琢磨每一个人,将之分类,置于滴水不漏的控制中。这不仅是个案,实质上当时整个社会都处于如此的“奇境”中。
知青生活是“奇境记”的漫长延续。徐小棣回忆,在艰苦的水利会战中,有知青毅然决定手术治疗他的“慢性阑尾炎”,谁知前一日还活蹦乱跳的小伙子在手术台上再也没起来,死于概率极小的麻醉意外。而她本人偶然发现服用药物异丙嗪会让自己因过敏而昏迷,因此不惜多次吃下它以获得短暂的休息,这是生活的悲哀还是荒诞?
徐小棣的荒诞版“奇境记”有着女性视角的细腻入微,亦有民间史的无拘无束,一代人的被形塑过程无保留地展示在我们面前。并非亲历者的我们或许会将之当作奇闻姑妄听之,但真正地探究其深层的意义,或许会发现那段历史并未完全变成泛黄的纸页,它恰是今日中国并不遥远的来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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