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学的现代性与我们的未来 ——北大专家畅谈《白色巨塔的裂缝》

2025年12月14日，北京万圣书园内举行了一场关于医学与人文的深度对谈——《白色巨塔的裂缝》新书分享会。本书作者、北京大学医学人文学院讲师潘隆斐，与北京大学医学人文学院副院长王岳、北京大学第三医院ICU主任薄世宁医生一道，围绕医学的现代性困境与未来图景展开了深入探讨。

白色巨塔的裂缝

潘隆斐老师首先阐释了书名的寓意。他指出，“白色巨塔”象征着现代医学的技术权威和系统化力量，而“裂缝”则代表着医患信任流失、资本与人性纠缠等结构性困境。他认为，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医学在美国逐渐被商业化和保险模式主导，导致公益性与市场化的张力加剧。而伴随着美国引领全球化，这种医疗领域的现代性危机开始在世界各地出现。本书的写作，正是为了剖析这一全球性困境，并探寻可能的超越路径。

王岳副院长对此深表认同，并从制度层面进一步揭示了“裂缝”的具体表现。他指出，在当前运营模式下，医院承受着巨大的创收压力，这极易导致医疗系统的价值异化。这种异化加剧了资源分配与多元需求的矛盾：一方面，我国仍有大量低收入群体，一场重病便可能使其陷入“因病致贫、因病返贫”的绝境，亟须公益性的制度予以坚实兜底；另一方面，也存在对就医品质与环境有更高要求的群体。若制度设计忽视这种多层次、差异化的现实需求，便会在公益保障与多元服务之间制造出新的“裂缝”，最终导致“谁都不满意”的困境。

薄世宁医生则从临床一线出发，揭示了“裂缝”在医患互动中的日常形态。他指出，当前医患关系面临双重困境：一方面，医生群体在技术进步中容易滋生“技术傲慢”，从而弱化共情与沟通；另一方面，患者群体则可能对现代医学抱持不切实际的期待，视其为万能，无法理性接纳其局限性。这两种倾向在日常诊疗中相互碰撞，不断磨损着宝贵的信任。薄世宁认为，弥合这条人际的“裂缝”，需要双方共同的努力：医生需警惕傲慢，回归人文关怀；患者亦需建立对医学科学的理性认知。唯有如此，才能为修复信任奠定基础。

重新定义医学的成功 

在讨论医学的局限性时，三位专家深入探讨了安宁疗护这一重要议题。薄世宁医生对生命末期的医疗与尊严提出了深刻见解。他提出，安宁疗护应力求实现四个“不”：身体不痛苦、内心不遗憾、决策不纠结、离世不恐惧。尽管ICU每日都在“争分夺秒地帮助患者活过来”，并且对可逆性疾病的抢救成功率已显著提高，但薄医生认为，对医学局限性的认知和对生命质量的重视，正是医学人文关怀深化的体现。理想的医疗，是让生命在终点仍能保有温暖与尊严。

王岳副院长从伦理角度分析，安宁疗护的兴起代表了社会对“技术万能论”的反思与纠偏，体现了从“生命至上”到“生命质量至上”的观念转变，其伦理依据在于尊重患者的自主权。他提倡推广预嘱制度，并指出医学应更加关注健康生活方式的“树根”，而非仅治疗疾病的“树冠”。

潘隆斐老师进一步从生命教育的视角，延伸了对现代医学困境的反思。他指出，医学所面对的不仅是疾病与死亡，更是现代社会日益普遍的“意义危机”——尤其是青少年群体中出现的价值“空心化”现象。潘老师特别指出，在高度原子化的现代社会，出现了一类新的社会现象：越来越多人面临“无亲属、无陪伴、无遗嘱”的死亡境况。这种“原子化的死亡”不仅对个体造成极端的孤独与恐惧，也对医疗系统，特别是安宁疗护，构成了人文与伦理上的双重挑战。他认为，这已不单是医学问题，而是全社会必须共同面对的结构性困境。

技术进步与人性关怀的平衡 

在对谈中，薄世宁医生以CAR-T细胞疗法为例，阐述了市场机制对驱动医疗创新的关键作用。他指出，这种被誉为“抗癌针”的突破性疗法，能将某些类型白血病的五年生存率提升至约90%，其研发正是强大市场激励下的成果。由此，他进一步引出了医疗体系中公益属性与市场力量如何协同共进的深层思考。

王岳副院长从医疗资源的结构性分布角度进行了分析。他指出，当前医疗体系存在一定的“虹吸效应”，即优质资源过度集中于大三甲医院，而基层医疗机构的潜能则未能完全释放。这种资源配置的不均衡，在客观上影响了医患之间深入沟通的空间，使得医学人文关怀难以充分实现。他认为，改善这一状况的关键在于持续推进分级诊疗制度，例如通过建设紧密型医联体、优化医保报销政策等举措，引导资源合理流动，从而构建一个既能保证效率又不失温度的医疗服务体系。

潘隆斐老师对紧密型医联体的未来发展持积极展望。他认为，随着医学人才培养体系的不断完善，未来医疗水平的进步将是系统性与均衡化的。在这样的趋势下，优质医疗资源将不再仅集中于少数顶尖医院，而是通过医联体内部的人才流动、技术共享与协同培训，逐渐渗透至各级医疗机构。因此，他判断，以往“全国患者涌向三甲”的高度集中化现象将逐步缓解，一个更为分层、协同、高效的医疗服务网络有望成为现实。

重建信任的桥梁 

在信息时代，如何通过科普重建医患信任成为共识。薄世宁医生分享了自己的科普经历，他因制作医学科普短视频而获得科技进步奖，并收到许多积极反馈。“科普能改变命运。”他强调，科普不仅能提升公众健康素养、预防疾病，也让医生个人获得成长。

王岳副院长则批判了医疗广告乱象，呼吁加强全科医生体系，让医疗决策回归专业轨道。潘隆斐老师认为，公众科学的意义在于让公众理解医学的不确定性和局限性，这种认知上的成熟，是构建良性医患对话、抵御商业信息误导的思想根基。

医学在AI时代的新可能 

展望未来，AI在医疗领域的应用成为讨论焦点。王岳副院长提到了大众的新看病模式：“DeepSeek+美团，患者先自己试试，不行再找医生。但这不能替代家庭医生。”薄世宁医生对AI在健康管理方面的应用前景表示乐观。他认为，当前AI虽被明确规定不能用于临床诊断，但其在生活方式建议、症状初步分析及就医指导等方面已展现出实用价值。他相信，随着技术发展，AI将在预防保健和健康促进领域发挥更积极的作用，成为医疗体系的有益补充。

潘隆斐老师总结道：“AI能否促进医学人文，取决于我们如何运用。裂缝不是现代性必然的代价，而是可以通过制度设计避免的遗憾。”

整场对谈在思辨与期许中落幕。医学巨塔能否弥合裂缝，或许正取决于当下每一次深刻的对话与审慎的选择。

来源：百道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