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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林新版《川端康成精选集》出炉,全新解读川端文学(下)

作者:刘瑞丽   2023年10月24日   来源:百道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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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道编按】川端康成获诺贝尔文学奖时,授奖词这样写道:他“以非凡的敏锐表现了日本人的精神特质”。2023年8月,译林出版社出版《川端康成精选集》(精3册),百道网专访美空、王之光、叶宗敏三位译者,请他们讲述翻译背后的故事,对川端康成的代表作进行新的解读。

百道网:您所翻译的这一版本,与市场中其他的翻译版本有哪些不一样的地方,有哪些亮点?

美空:这得从我的职业和兴趣爱好说起。我的专业是染织。从捻线到提花设计、织造、染色、后整理加工、缝制、对外贸易等,整个产业链我皆有多年的从业经验。《雪国》、《古都》有大量纺织相关的内容。

岛村有一次短暂的莫名出走,所去是一个小镇——“麻皱的出产地”。“在雪中纺纱,在雪中织布,用雪水清洗,在雪上漂晒,从绩麻开始到织造完成,皆在雪中,有雪才有皱,雪是皱之母。”川端落笔神秘而诗意,其实从工艺角度,是通过低温氧化促使麻纤维内残留有色物质和木质素的分解,以达增白目的,也即“低温氧漂”。理解了这点,传达就会清晰明了,不至于玄化得不知所云。涉及专业领域的细节,词典也有不尽准确的时候。如《古都》提及的“友禅染”。“染色”和“印花”是两个概念,而“友禅染”则是手绘与染色的复合工艺,所以译为“友禅染”也就罢了,决非词典释义的“友禅印花”。

《古都》可视为一首传统的挽歌。上世纪90年代中末期,我曾做过提花图案的设计工作,那时用的已是电脑CAD,设计完成生成纹版信息,再通过电子脉冲在特定的连续纸板上打孔,做出纹版实物。上世纪60年代的日本西阵是手工做版,到90年代我用机械做版,而如今,已经连纹版这一实物都已不复存在,完全数字化了。织造效率也一样云壤。

《古都》中,千重子家是批发商,父亲佐田太吉郎是图案设计师,秀男家则是和服腰带的织造作坊。川端通过太吉郎之口表达了对工业化进程的担忧,而站在如今反观,工业革命绝无可能逆转。人只是时代之人。译完《古都》我曾自记:“《古都》译成,疾走暴汗,叹世事兴衰离合聚散,人歌人哭皆枉然。惟向善之心,作此皎月在。”

另外,我是植物昆虫和鸟类的发烧友。《雪国》中多有植物昆虫:“一只蛾子一动不动地静静停在网上,像粘在上面一样,支着柏树皮颜色的小小的羽毛状触须。可是,翅膀却是透亮的浅绿色。”这样的描述让人心惊。惊在哪?在格物致知。“羽毛状触须”,不观察、不真正懂得的人绝写不出。

此外,原文中写到的“羽虫”又是什么?首先不是望文生义一切长翅膀的虫子。《广辞苑》说:1)羽虱。2)长了翅膀的蚂蚁。羽虱也叫鸟虱,是寄生在鸟类体表,吃羽毛和表皮、吸食鸟类血液的小虫。那么这样的虫子,会“死掉了,密密麻麻落到人居住的屋内,从饭桌落到榻榻米”吗?而蚂蚁为什么长翅膀?是因为交尾——有了翅膀,基因流传途径和范围就更多更大了嘛。交尾后雄蚁死去,雌蚁翅膀脱落成为蚁王。那么,四面大山环抱、与自然零距离接触的偏僻山村,选哪一种虫子更合适?芒草是什么?芒草就是芭茅,长在旱地上,粗壮高大又威猛,到了秋天花穗子有点泛红,大城市的绿化角也可见。茅草呢?茅草有好些种,比芒草看起来弱,花絮顺滑柔软,成片时银光闪耀,像一万匹白马嘶鸣着在风中掠过它们的长鬃。川端康成说:“在陡斜山腰靠近山顶的地方满坡乱开着,闪着银光,就像从山上倾注而下的秋天的阳光,那光本身”。茅草的日语汉字为“萱”,却绝非萱草,“黄花菜都凉了”的黄花菜倒是。还有,什么是狗尾巴草?狗尾草是粟的祖先,结小米一样的细粒,花絮中并无顺滑长纤维,所以不会产生镜面反射给人以强烈震撼。看过一些版本,此类的望文生义与想当然,每每让人捏汗,也常引以为戒。

叶宗敏:我的翻译进度是比较慢的,初稿完成后过一段时间再查看总会发现不顺眼的地方。我在翻译前一般不看其他版本,生怕被先入为主的固定模式限制住自己的思维,特别是看过比较好的版本以后,在翻译过程中容易缩手缩脚,分散挖掘新见解的精力。所以,我只是在遇到理解上比较模糊不清、难以断定的地方,再去参考其他版本。这时或有茅塞顿开的收获,或有令人失望的警示。对我来说,都要感谢前人所做的努力,他们为后来者提供了经验和教训。

我自认为,拙译与其他版本不一样的地方,除了认真对待细节处理,还对原作中的体裁类别尽量还原。例如,原作中出现的儿歌、谚语等等,我都会保持原有的体裁类别用中文来表达,甚至标点符号也尽量沿用原文,以保持原作者的风格。体裁上,日本读者在读川端康成作品中的儿歌、谚语时的感受,我则力求让中国读者产生同等感受。还有一个例子,是《湖》中描写日本小酒馆的关东煮操作台呈“コ”字形,这是日文中的一个片假名,在此表示操作台三面是客人座席,中间是厨师的操作空间。我思量一番后决定用中文汉字来表达会更贴近中国读者的阅读习惯,就将其变通翻译成呈“凹”字形,感觉比照搬日文假名的直观效果更好些。这些细节处理,难以说成是“亮点”,是否能认作是雕虫小技般的特点呢?

百道网:作为译者,这本书里最让您感动的内容是什么,您本人最喜欢书里的哪一部分?和前人相比,您对内容是否有自己的解读?

美空:我常常一边译一边感慨,感慨万千,觉得那字一粒一粒都有生命,粒粒闪着绮丽光泽。震撼于自然之境的描绘、画面与情绪的关联,无一不鹰眼般入木三分,丝丝入扣。青空永陈,山岳恒在,天地有大美:

“山谷间的日光收得很快,已有了凛凛寒气,暮色正在下垂。因了那一点微暗,远处夕阳尚映照着积雪的群山,就像倏地迎面逼近一样。

不久,依着山的远近高低,各座山各个皱襞间的阴影渐次加深,只山顶还留有淡淡的光亮,而这时,积雪的山顶上空已是晚霞满天。”

其间众生努力,又徒劳:

“窗上仍装着夏天的防虫金属网。果真有一只蛾子一动不动地静静停在网上,像粘在上面一样,支着柏树皮颜色的小小的羽毛状触须。可是,翅膀却是透亮的浅绿色。那翅膀竟有女人的手指长。对面,县境连绵的群山正被夕阳映照着,已然着了秋色,所以这一小点淡绿反倒有了死亡的气息。只前翅与后翅交叠的部分,绿色是深的。秋风一来,那翅膀如薄纸片般簌簌摇曳。

还活着吗?岛村站起来,用手指朝金属网的内侧弹了弹,蛾子不动,又用拳头咚的击了一下,蛾子立即树叶般扑簌落下,在下落的过程中,又轻快地向上飞去了。

仔细看,在对面的杉树林前,有无数的蜻蜓成群游移着,就像蒲公英的细绒毛在飞。”

器物亦在自身的宿命与无常里,不响:

“……那志野陶的白釉上带了些隐隐的红……碗口稍显浅茶色,有一处的浅茶色又似乎较别处深一些。那是口唇触碰的地方吗?……再细看那浅茶色,竟发现其中同样带着些许的红。……像褪了的口红颜色,红玫瑰败了的颜色,又像沾在什么上的血迹旧了的颜色,这么一想,菊治的心情变得怪异了。欲吐的不洁感和心猿意马的诱惑感同时涌来。”

广义地说,文学中的自然、器物皆非纯粹外物,而是镜像:“天地外物都存在于自己的主观之内,外界只是主观的扩充。”《雪国》的解读千千万,我倒觉得与其说“爱情”,无如说“人生”,爱情只是一个筐,一个体现形式,也像一层糖衣裹起万般。川端康成自己就说过:“岛村不是我,甚至不是一个作为男人的存在。他也许只是映射驹子的一面鏡子。”(1968年12月《谈〈雪国〉》)

我留意到,“驹子”这名字似乎也有意味。日本蚕神与马有关,蚕神牌位常为两尊:一尊马头,一尊女人。昔话故事说,美少女与家中所养马匹相恋为世不容,马被其父吊死于桑,之后,女披马皮升天,与马双双化而为神。细究蚕的形态,可知蚕头与马头形神皆似。故有此附会吧。而驹子正是住在旧日养蚕的阁楼上,“……这房间似吊在宇宙中一般,有一种没来由的不安感……不由地想:驹子也像蚕一样通体透明地住在这儿吗?”像一个隐喻:女人、蚕和马三位一体(都有一样的、川端最爱的长白颈项),在川端营造的茧一样的世界,或者说茧一样洁白却无出口的故事里吐丝自缚。不是吗?

《古都》则是以一个无甚新意的双胞胎故事展开的京都风物画卷,川端用心与《雪国》无二,言在此,意在彼。工笔、留白、淡彩,无奇而包万象。这个“象”,即极致的日本传统元素,在我个人,认为“椟”比“珠”更有韵致,《古都》的主角,正是京都。《古都》是川端献给京都的礼物与情书,从宣传片或名片角度看,亦不失为典范。尤为值得一提的,是《古都》中的日式传统手工作坊——环境逼仄,拼命工作,勤勉发奋到死板苛刻的程度——其实,这就是当下我们赞誉有加的工匠精神。某种意义上,没有这“一根筋”,也就没有所谓“日本制”品质。在日本,长子继承家业是不容置疑的惯例,长子往往要为此做出牺牲,放弃大城市的生活,甚至不惜放弃学业。时至今日,同千重子一样脚踏实地承担起家庭与社会责任的长子,仍然不难看到,传统的力量依然强大。

王之光:小说中有许多让我感动的部分。但最感动的内容,其实是《美丽日本中的我》里“入佛界易,入魔界难”那段,因为我从中感受到了极深的、极有力量的决心。另外,我想起两个挺受触动的瞬间。

从接下《伊豆的舞女 山音》到交稿,恰好是疫情的三年,中间我又经历了怀孕生子。大学时读《伊豆的舞女》,文末老婆婆的那段几乎没留下太深的印象。翻译时再读,那句“她儿子在莲台寺的银山干活儿,染上了这次的那个流感,儿子和儿媳都死了。”却重重地打过来,又重重地压在了我心上。“那个流感”就是西班牙流感,时隔百余年后,身处另一场仿佛漫无止境的疫情之中才能感受得到那轻淡的一句,到底意味着怎样的历史。

另一个触动发生在2021年9月,我推着不足半岁的孩子出门散步,经过一户邻居家时邂逅了一朵硕大的向日葵花。我“仰望着,走到花下”,“强烈地感受到了向日葵那种庞大而厚重的力量,也感受到了花朵构造上的秩序井然。”那是文学落入现实的瞬间。我在家附近遇见了信吾遇见的场景,产后生活一片狼籍的我在那一刻才真正体会到正在经历丧失的信吾内心对井然秩序的渴望。我的邻居家没有改种玛格丽特菊,每个夏天,硕大的向日葵花都会绽放,今年也是如此。对我来说,每次经过那株向日葵,都会再次与《山音》相遇。

叶宗敏:1990年代首次读《睡美人》时,按当时的年纪和认知,我觉得内容比较颓废。后来在和长谷川泉先生对谈时,聆听了他从写作技巧方面对该作品的解读,他说川端康成在这部作品中充分展现出他的写作技巧,江口老人几次分别与不同的姑娘接触,可她们都是处在酣睡的状态,既不能说话,也没有表情。但是,作者所描绘出来的,却是江口和姑娘之间无语的对话,令人感到是在深切交流,这些都是很难做到的。记得三岛由纪夫好像评论过川端康成作品中的“颓废”,他说那犹如熟透腐烂的苹果散发出来的“芳香”。

如今在翻译译林版《睡美人》的时候,确实对这部作品持有新的感受。以前认识不到江口等老人为什么认为姑娘是“秘佛”,现在重温作者的如下讲述,认识到了那些老人们的真实心态,以及作者不同于西方的“虚无”及其社会意义:因为姑娘太过年轻,反而令江口不时在心中闪现出自己在作恶的感觉,但对偷偷来到“睡美人”之家的老人们来说,不光只是孤寂地追悔逝去的青春,也有的是为了忘却一生中所犯下的恶行吧……从世俗方面也可推测到,这些老人皆为事业成功者,而不是失落者。然而,他们的成功是由作恶所获得的,也有的需要重复作恶才能持续守住取得的成功吧。

他们不是心安理得的人,反倒是心怀恐惧的人、惨败的人。当抚摸弄成酣睡的年轻女子的肌肤躺下来时,也许,从他们心底蹿上来的,不都是对行将就木的恐惧,对失去青春的悲哀绝望吗?或许也有的是对自己犯下的背德之悔恨,以及成功者常有的家庭之不幸。老人们心中恐怕没有可以下跪参拜的佛。他们紧抱赤裸的美女,流下凄冷的泪水,呼天抢地地大哭,毫无顾忌地喊叫,尽管如此,姑娘却完全不知,绝不醒来。老人们既感觉不到羞耻,也不会伤害自尊心。在这里,他们完全可以自由地悔恨,放任地悲伤。由此看来,那“睡美人”不就是神佛吗?而且,是活着的肉身,姑娘的柔嫩肌肤和青春气息,似乎能够宽容和抚慰这种悲哀的老人吧。

《湖》与《睡美人》都有非常细腻的景色描写,但《湖》好像更侧重于表现社会世俗,而《睡美人》则着重揭示年老男人的真实心态。《湖》的主人公银平的脚长得像个十分丑陋的猴子脚,他自卑,但又鄙视比他更寒碜的丑妇。有位私娼曾将一个婴儿丢在银平门口,说是银平的孩子,可银平却偷着又送到了这私娼的住处。我很喜欢川端康成描写银平回忆这件事情时的如下感怀:银平连那个弃婴的脚也未曾查看一下。这是因为他从骨子里就不认为那是自己的孩子,如果查看一下脚型与自己相似,那肯定是自己的孩子,这是最最重要的证据——银平如此自虐自嘲,但这没踏入人世的婴儿脚丫,难道不都是柔软可爱的吗?西洋宗教画中,围绕神飞翔的稚子们的脚丫就是这样的。在踏进世间的泥沼、巉岩和刀山的过程中,就会变成银平那样的脚。

百道网:和译林出版社合作翻译《川端康成精选集》,带给您什么收获与启发?请谈谈您的感受。

美空:感谢译林出版社,翻译虽辛苦,译好的字却如饮醇醪。且存一下2021年11月记下的字:“时年半,川端三部今终交稿。期间历娃高考、离职搬家、异地赴任、硬盘损坏叫人崩溃,又磨磨唧唧,锱铢必较。费思量在文字,在方言,更在文字背面的考证:非典型历史事件的变形、时代语境、民俗细节……鉴鉴日月,明明我心,春去冬来,断须几茎?玑珠落盘,清越其音。不亦乐乎。”并致敬先生,致敬经典。

王之光:我十分感谢译林出版社的编辑给我机会翻译《伊豆的舞女 山音》,而且我很喜欢将《伊豆的舞女》与《山音》合为一本的巧思:这是少年和老年的对望,中间的《温泉旅馆》、《抒情歌》与《禽兽》又是中年期的作品,风格也各有不同。对我来说,能翻译它们特别荣幸,有不易,但很享受,时常有种幸福得发疼的愉悦;同时,这本书的翻译陪伴我度过了一段不同寻常的时光,是这些优美的文字提拉着我,让我免于陷入现实的泥潭。此外,无论是《伊豆的舞女》还是《美丽日本中的我》,都是我二十岁时读过的文字。说实话,当时的我根本没有读懂其中的意味,所以这次翻译对我来说是也一份珍贵的补全。

叶宗敏:和译林出版社合作翻译这两部作品,对我来说有种特殊的感受。是她扶持我真正走上了翻译之路,我内心充满了感恩之情。从首任社长到现在的编辑,都一直给予我巨大的鼓励和信任。我唯以尽心尽力翻译作为答谢,唯恐水平不足而对不起作者和读者。交稿时,确实有种学生交作业一样的心情,期望自己的努力得到认可。


作者:刘瑞丽

来源:百道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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