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科技的碰撞与创新 ——专访《黎明动物园》作者黄蓓佳

著名作家黄蓓佳首度跨界，尝试科幻题材。此前，她已和江苏凤凰少年儿童出版社多次合作，出版了皇皇巨著“黄蓓佳倾情小说系列”近二十部作品，书写了童年的甘美和辛酸，成长的跌宕与曲折。她的新作《黎明动物园》另辟新路，书写架空的星球大战背景下少年的历练和觉醒，有对科技文明的展望，有人类与动物的羁绊，更有对人性深处渴望与特质的挖掘和反思。这也是她儿童文学创作生涯中，极具颠覆与创新气质的长篇力作。 

科幻精神在于爱和思考

黄蓓佳从小喜爱科幻小说和科普读物，一些电影也给了她心灵上的震颤，比如《E.T.外星人》有着让人砰然心动的温度和人情味，仿佛未知世界的光芒能够照进现实生活。《星际穿越》里，科学家历经艰险返回地球，重见家人的那一幕令她感慨，她觉得科幻电影除了表现“探索”、“拯救”这些宏大主题，还可以展现浓烈到极致的“爱”，便初步构思了一部科幻作品《永不停息的列车》，以爱和拯救为主题，可惜一直没能想出一个合理的结尾，只能忍痛放弃。偶然间，她读到了一家动物园在疫情中艰难求生的故事，不禁想起战争中动物的生存问题，于是创作了儿童科幻小说《黎明动物园》。

她在这部作品里构建了一个虚拟的时空，设定了两个故事空间：一个是地域辽阔的十字军联盟，为了掠取生产高科技芯片的原材料，入侵了另一空间——北崖领地上拥有稀有矿产的高堡市。高堡市的黎明动物园里，员工在枪击中丧身，动物死伤、受饿、陷入抑郁，园长戴安宁痛定思痛，决意将部分珍贵的动物，转移到遥远的境外非战区。动物行为学家贺拉教授，不顾肺癌病痛，坚持与自己的实验对象——黑猩猩芮芮同行。园长14岁的儿子戴克，作为教授的助理随行，12岁的女儿戴莉则和父亲留守动物园。车队穿过前线和敌军占领区，惊险不断。途中，贺拉教授给芮芮的大脑植入了脑机接口电极片（能够在脑与外部设备之间建立直接的通信渠道，常用于辅助、修复人体的感觉–运动功能或提升人机交互能力），拥有人工智能的黑猩猩芮芮成了黎明动物园转运车队的重要帮手……

在黄蓓佳的一些重要作品，如《新乱世佳人》、《野蜂飞舞》中，也是以战争为背景的，但这次她是把战争放在科幻题材里进行展现，架空的世界带来创作的自由，她希望给予读者一次激动人心的阅读体验，感受那种兴奋、焦虑、悲悯、希望交织在一起的阅读感受。小说写了战争的残酷、人性的光亮和幽暗，相对于儿童的惯性阅读，主题更为辽阔，也更具有挑战性。书中的动物园取名为“黎明动物园”，意味着光亮、美好、希冀和蓬勃向上的生机，以及科技和幻想之光。

尽管如此，在作品创作过程中，关于科技成分与文学表达之间的关系和比例分配，黄蓓佳还是有一些自己的坚持。在她看来，科幻作品的幻想要在科学的基础上展开，而科学的发展来源于人类的想象。当思想无拘无束地进入未来世界，就能设想出星际间关系的一万种可能。五十载的写作经验，让她对创作有一个基本的判断：对小读者来说，生动的人物和好看的故事才是关键，超前的理论和科技论点相对不那么重要，作者需要把控知识点和名词解释的数量，确保小说的可读性。

《黎明动物园》中，黄蓓佳根植于现实科技成果去想象未来科技，芯片、人工智能、无人机、人造肉……浸润了情节的各个角落，这既给作品带来了浓郁的生活气息，更体现了作家对于科学文明的深入思考。科技是一把剑，被正义挥舞着，可以荡平人类进步的障碍，落到邪恶和贪婪手里，恶果会被无限放大。战争爆发前的那年年底，高堡市尚未开发的稀有矿物质引起了科学界的注意，为新一代芯片的研发指明了方向，谁想战火紧跟着烧了过来，最终满目疮痍。

现实生活中，无人机是农业、勘测、测绘的好帮手，在休闲娱乐领域也大有可为。在黄蓓佳的科幻世界里，无人机神秘又强大，越过十字军联盟的监视，在初冬宁静的星夜里，给贺拉教授和戴克送来比蝇头还小巧的脑机接口电极片。电极片植入黑猩猩芮芮脑中，便可以读取它的神经元信号，通过手机、电脑向它发送指令。而十字军联盟则用无人机进行侦察和攻击，它们攻击了车队，导致贺拉教授牺牲。无人驾驶理念在战争的情境下，也暗喻人性的缺失。

黎明动物园的明星当属双胞胎白虎兄弟大威、小威，它们却是残酷的基因工程的产物：某国动物园有只基因突变的成年白虎，园方看到它体内控制白色性状的隐性基因背后，藏着巨大商机，便开展了大规模的人工繁育。生下畸形虎崽，便立即处死，正常毛色的转卖到各地，而珍贵的白虎则待价而沽。大威、小威的父母被卖到了黎明动物园，体内的隐形基因造就了这对惹人喜爱的虎兄虎弟，这是生物科技的功劳还是罪孽？需要小读者自己反思、判断。

黄蓓佳作品中描写美食，向来是点睛之笔，像《新乱世佳人》里的酒糟鲥鱼、《童眸》里的芝麻花生糖，寥寥数语便勾勒出风土人情。《黎明动物园》里也有高科技食品：人造肉，用糖、氨基酸、油脂、矿物质喂养的动物干细胞制成，能提供足够的热量和蛋白质，足以乱真地模仿牛排、猪里脊、羊肉条，是战时的紧俏物资。但“科技与狠活”骗不了动物，戴克偷偷省下人造肉，送给白虎兄弟，没想到大威和小威不给面子，嗅一嗅便落荒而逃。

理解人性的复杂，坦然接纳成长

小说进行到四分之一处，戴克和戴莉兄妹因为父亲的规划，兵分两路。戴克协助转运那些珍贵且便于移动的动物，为它们寻求生存之路。戴莉和父亲在动物园照看大型动物和老弱病残。戴安宁的当机立断，体现了人道、人性、爱与责任，更是情节的分水岭，从此处开始，转运和留守构成了小说的主线和副线，交相辉映，使故事跌宕起伏，内涵丰富深沉。

主线写的是主人公戴克和黑猩猩芮芮在转运途中的历险。黄蓓佳在《野蜂飞舞》里描写过战时迁徙：女孩黄橙子一家从南京逃亡到成都华西坝，途径汉口、三峡、重庆，这场艰难而心酸的西迁，只是小说的背景板，篇幅不多。《黎明动物园》里的动物大转运，则是一条浓墨重彩的故事线，黄蓓佳尽量写得欢乐、欢快，写得明亮、幽默，以适应孩子的阅读口味。这条线上的人物和动物大都单纯可爱：野生动物收容所女所长干练热情，为大家保驾护航；直率的司机大叔有点话痨，一路的嬉笑怒骂，使得宏大而压抑的战争主题化整为零，透着人情冷暖；黑猩猩芮芮在植入脑机接口电极片前，是个灵慧、淘气的小家伙，它和贺拉教授情同父女，它和戴克的关系，好像同班的少男少女，会斗嘴、互相捉弄，但关键时刻又合作互助，弥补了因为战争而暂停的校园生活。获得人工智能后，芮芮的知识储备急速增长，能力和心智突飞猛进，成为车队的智囊，和戴克配合，屡立奇功。转运车队朝着光明前进，“虽然围绕他们的是枪林弹雨，是火焰、流血和死亡，但是希望在前，信念在前，他们都有着同舟共济往前奔的那一股子劲，作品最后的高潮也由他们来完成。”

留守的副线对作家而言，是挑战，也是创新的契机。戴安宁、戴莉和一众员工，每天要给动物们解决吃喝拉撒的问题，面对的场景和困境相似，情绪上比较郁闷。黄蓓佳决定在人物的复杂性上用功夫，力图把人物写透，写到位，写出他们的渴望、挣扎、忽明忽暗的心思、欲罢还休的人物关系。

戴莉是个完美主义者，一度很难接受战争爆发的现实。小说第一章有头小雄鹿被炮弹炸死，她在制作悼念卡片时，忘了把鹿的名字印成黑体字，当场崩溃。战争注定要让家国千疮百孔，细腻、深情、尽心的女孩，又该如何面对层出不穷的惨况？让人为她捏一把汗。好在具体而繁忙的义务工作，让她快速成长。敌军参谋部强占黎明动物园的办公区、小农场后，戴莉把流离失所的小动物安置在家里，井井有条，绿毛龟在浴缸里泡澡，松尾猴蹲在碗柜顶上嗑瓜子，她还把兔子、松鼠、黄金龟、巴西红耳龟搬进了哥哥空出的房间。

黄蓓佳经常写困境里迎难而上的女性力量。《童眸》中的赵细妹，小小年纪挑起家庭的重担，做起了芝麻糖生意，炒糖手法行云流水，还颇有创意地加入桂花糖浆和橘皮碎，把扑鼻香的糖熬成了苦日子里的甜。《黎明动物园》里，戴莉奔波忙碌时，结识了同龄的女孩夏伊。夏伊是敌方参谋长的女儿，半边脸美若天仙，而另半边有着可怕的疤痕。两个女孩因为对小象婕妮的怜爱，产生了交集。她们初萌的友谊，却败给了阵营的敌对和观念的分歧。夏伊的性情如同她的外表，是双面的，有少女的单纯，也有特权和毁容造成的又卑又亢，时而表现得天真热情，时而又因为不信任，显示出和年龄不符的虚伪与冷漠。

两个女孩的性格也有家庭教育的因素。戴安宁和佛明上校，都对自己的女儿怀有歉疚之情。戴安宁妻子早逝，工作忙碌，担心戴莉是因为缺少父母的呵护而面黄肌瘦，发育迟缓。佛明上校有次醉酒，导致两岁的夏伊无人照管，烧伤了半边脸。妻子愤而离婚，父女俩相依为命。两位父亲很关注女儿的营养健康，战时食品短缺，戴安宁让戴莉多吃土豆、面包，补充养分。佛明上校亲自下厨，为女儿烹制每顿饭菜。他们对女儿的心理健康，却抱有截然不同的态度。佛明上校为了“赎罪”，对夏伊的予取予求，娇生惯养。戴安宁鼓励戴莉承担力所能及的责任，比如处理好和夏伊的关系，为动物们赢得更多生存空间。

黄蓓佳认为，傲慢自负的佛明上校没有给夏伊做一个好的“爱的示范”，因此她在表达爱和善意时，常常是不连贯的、尖锐的。戴莉洞察了夏伊的可悲可怜，对她的感情不断地摇摆。副线的故事，包含着对人性成因的探索挖掘，略显阴郁，却比主线的人物更加立体，人性味更足。“我觉得好的文学作品，就是要最大可能地表现人性的幽微和复杂。希望儿童读者能够在读书时成长，理解这个世界上的千回百转，懂得宽容，让心胸更加开放。”

《黎明动物园》里，戴克兄妹之间的视频通话、短信往来，串联起了情节的主线和副线。在黄蓓佳的设计下，双重的叙事视角无缝衔接，能使整部作品明暗交织，动静相间，保持一个好的节奏感。戴莉发给戴克的信息紧凑而理性，一条信息里包含了大象发脾气的事，又分析了敌军参谋部进驻动物园的情况，引出了下一章节的故事，为夏伊、佛明上校的出场埋下伏笔。信末，她关怀地询问哥哥的情况，却又谨慎地留言：别回答我，别泄露车队消息，我只是忍不住要问一声。

作者有意让少年兄妹置身在极限环境中，战乱引起外部环境急遽改变，造成远超现实生活的艰难和困境，外在的高压催人成熟，但孩子主动拥抱成长，需要拥有内在的动力。就像书中贺拉教授说的：“在深陷泥沼时，永远相信有一天能见到时间最美的奇迹，自己亲手创造的奇迹，这就是我们做一切的动机和力量。”黄蓓佳向读者们真实地展现了孩子的内心世界，戴克和戴莉迸发的勇气和坚强，给小说注入了沸腾的热血，以及蓬勃的正能量。

动物与人类相守相护

女儿小时候，黄蓓佳每周末都会带女儿去动物园，借此机会，她仔细观察过不少动物的长相、习性、标志性动作。写《黎明动物园》时，过往的观察经验和时下的资讯相辅相成，帮助她想象动物面对人类和外部环境时所能够表现出来的种种娇憨、狡猾、威吓、耍赖、依恋、出人意外又在情理之中的一些小小的聪明把戏。黄蓓佳认为动物也有爱，夫妻之间，兄弟之间，母女之间，同伴之间，爱恋之情不见得逊于人类，她想写出动物和动物之间的爱，动物对人类的爱，这样，作品中便拥有了很多令人动容的细节，字里行间都是文学的力量。

书中戴莉和大象母女曼妮、婕妮的感情非常动人。十多年前，戴莉的兽医母亲因为照顾曼妮的头胎宝宝，体力透支，不慎摔倒后脑死亡。曼妮和丧母的戴莉产生了感情纽带，好似一对母女。曼妮在开战后患上了焦虑症，戴莉全情陪护照料，然而，却因为夏伊家的一场“鸿门宴”，不得不让曼妮和婕妮母女分离。餐桌上，佛明上校要求黎明动物园把婕妮捐赠给他家乡的动物园，从而让夏伊在家乡、学校获取政治资本，得到优秀学生奖章，成为当地动物园的荣誉员工。这份“殊荣”建立在黎明动物园的痛苦之上，充满了沽名钓誉的自私。戴安宁和戴莉坚决反抗未果，戴莉为了保护她的大象妈妈不受伤害，只得流着眼泪，违心地安抚、劝说曼妮让步，这一幕令人心碎。

漫漫征途中的戴克，也遇到了一些貌似爱动物的伪善者。有个年轻的十字军联盟士兵，因为喜爱白虎兄弟，给了车队不少帮助。他和戴克聊起在老家动物园做义工的经历，那儿有只受伤的老狼，一直被苍蝇叮、蛆虫咬，痛苦万分，他便在饲料里下了药，毒死了老狼，还自鸣得意。士兵居高临下地认为自己有权利支配动物的生死，让戴克十分反感。

黄蓓佳曾去肯尼亚追寻动物迁徙的步伐，感受人和自然、人和动物完全地混居在一起，和谐相处，珍爱守望，生死与共。在她心目中，那真是世间最美好的景象。《黎明动物园》里，动物给人带来的是美好的情感，是生命的意义。硝烟初起时，两兄妹是盲目而慌乱的，凌晨五点、五点半、清晨六点、早晨八点、八点零五分……新的战况层出不穷，度日如年。需要照料的动物，使人变得清醒，目标明确。戴莉想给曼妮弄到香蕉，改善生活，戴克要给白虎兄弟弄点肉吃，从想尽办法抓老鼠，到搜集被炮火打下的鸟类，活动范围扩大了，思路和格局也打开了。《野蜂飞舞》里，教授从藏民那里带回来的小熊崽，给了华西坝家属院里的孩子多少乐趣，被战争割裂的童年，一瞬间恢复了原本的面貌。黄蓓佳表示：“人可以拯救动物，动物同样能够拯救人类，这是一种彼此的折射。生活中没有救世主，我们要做的就是互相帮助和守望，尊重法则，和平发展。”

据说，地球上已经被定义和命名的生物有一千万种左右，还有一千万种尚未定义和命名。地球是个很大的家园，人类只是万种生物中的一种。《黎明动物园》写的是战争的残酷，拯救的艰难，智能动物对人类的反哺，黄蓓佳希望借助文学的力量，向人类文明的进程提出终极问题：地球上何时才能没有战争？繁荣和发展可不可以不要伤及无辜？

作者：戴萦袅

终审：李星星

来源：百道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