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诸多事物不同,我对古建的兴趣并没有那么早,更算不上与生俱来。我小时候生活的县城,几乎没有上年份的建筑。文庙、土地庙、砖庙仅存在于地名之中,包括跃进塔, 也是 1958 年大跃进时期所建,我记事时便已拆除。所以,那时见过的最古老的房子大概就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低矮民宅,稍微有点规模的,也不过是县剧院和电影院。长大后留意去寻,也仅在一个乡镇里见过几间老瓦房,介绍的人说是明朝的,但我大概看一眼,就能判定,最多是清朝中期,已墙歪梁斜、摇摇欲坠,房主说一年到头来看的人一波又一波,都是看看就走,也不管修。
《重走梁林路:我们的古建考察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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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社:齐鲁书社
作者:魏新,白郁
出版时间:2023年05月
说起来,真不是我们那里的人喜新厌旧,不懂保护文物,而是几乎没有什么可以保护的建筑。鲁西南平原处在黄泛区,被黄河故道穿过的县城,从古至今,无数次水灾让人们背井离乡,再回来时,房倒屋塌,物是人非,只能重新寻处高地重建家园。所以,老家最重要的遗址是几个堌堆。从祖辈起,人们就缺乏房子所能带来的归属感,自然也留不下看上去坚不可摧的大院,更没有心思在建筑美学上下功夫,留下类似苏州园林、皖南村落似的建筑。有一次,我去徽州看那些精美的木雕和砖雕,为其技艺惊叹的同时,心中也充满酸楚,我的家乡为了生活艰辛奔命的祖辈,哪有如此闲情逸致?
其实,整个山东的古建资源都相对贫乏,现存最早的木构建筑在东营广饶,只是一处很小的关帝庙,属于宋代建筑。济南灵岩寺千佛殿里面的佛像虽然是宋代彩塑,却是后来建好新殿迁来的。名扬中外的曲阜“三孔”, 现存建筑年代也晚,我上大学时第一次去考察,还觉得很“新”,和第一次去“三国”“水浒”影视城的感觉差不多,只是被里面的参天古木所震撼。
中国人对建筑的态度远不如对树木,即便经过了无数次过度采伐,许多树木依然以顽强的生命力坚挺了下来,并被人们赋予了神灵的意义。比如嵩阳书院的古柏,浮来山的银杏,等等。然而,对于建筑,很多人似乎都带着一种嫌弃,尤其是历史上每次改朝换代,从秦朝的咸阳宫到汉代的未央宫,都免不了烈火焚烧的下场。 包括我所在城市济南的老火车站,据说,当初拆除时,有人提出这是殖民的印记,不应该保留,于是,这座远东第一站就这么永远消逝了,只留下一些黑白的照片和无尽的叹息。
我第一次坐火车来济南时,那座火车站已经变成了一片瓦砾。后来,听年龄大的济南人说,当年的火车站尽管面积大不如现在,但寄托了几代人的感情,让人怀念。毕竟,那是无数人对济南的第一印象,包括梁思成和林徽因,也是从那里抵达济南这座城市的。 第一次因古建感慨,不是在北京故宫,也不是在拙政园、狮子林,而是在山西长治。 2010 年末,我应邀去那里做了一场讲座,结束后,当地的宣传部部长带我去了几个地方。 之前,我只知道当地曾是长平之战的战场,走马观花地看了一圈,发现竟然有那么多珍贵的古建筑。这些建筑并没有过多维修,反而非常独特,散发着一种难觅的厚重气息。比如元代建筑五凤楼,就在一个普通的村子里面,却有着非凡的外观:五重檐外加围廊,红墙绿瓦,高大雄浑,出檐深邃,四角翼飞,寓意五凤展翅。
后来我才进一步了解到,像这样优秀的古建,在整个山西,有太多。所谓“地上文物看山西”一点也不虚,太多古建都分布在山西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很多人都知道日本古建筑多,面积不如日本二分之一的山西,木构建筑是日本同期的 1.3 倍。如果仅仅计算元代以前的“高古”木构建筑的数量,山西更是日本同期的两倍。仅上党一个地区的“高古” 木构建筑数量,就足以抗衡日本全国。更可贵的是,山西古建筑还保留了大量“原装”壁画和雕塑。千百年时光,都凝固其中。 于是,我以古建为主题的“文化乐旅”,就从山西开始了。
2015 年春夏之交,白老师从北京来济南找我,我们去曲水亭街的一个四合院里喝酒,喝到晚上,又换了一个地方,一边喝,一边聊历史、古建,白老师聊他的计划,于是,就有了第一次的山西古建行。大概一周的时间,从晋祠到佛光寺、南禅寺,再到平遥古城、双林寺、镇国寺,我突然觉得世界大而丰富了起来,每一个地方都值得留恋,值得探寻。 尤其是古建,包含了太多中国传统文化的内容,在书中那么抽象、模糊,到了那里,却可以深刻体会。于是,从那时开始,我多次去山西、河北、陕西、四川、新疆等地,探访古建。
这其中,梁林路上的每个点都是重要的一站。 对于梁思成和林徽因,我之前的了解也极其局限,通过古建,才深刻理解了他们对中国文化的杰出贡献。从最早考证唐代建筑佛光寺,到制定文物保护的规划,如果没有他们,没有营造学社,今天我们能看到的古建恐怕还会少许多。
2015 年,第一次去五台县佛光寺,那时的路依然窄破,一车人下来搬石头垫着,才开了过去。我不由得想,梁思成和林徽因当年来的时候,经历了多少坎坷,是怎样的信念才能支撑那一路的颠沛流离? 等我进了佛光寺的院子,看到那座雄伟壮阔的东大殿,一切疑问都烟消云散,一切都值得,屋檐下深藏着唐代文明的恢弘壮丽,保持着中华文明的灿烂青春。
后来,我又去过无数次山西,还有梁林去过的河北、河南、四川等地。有时候是出差,时间很紧,也忍不住抽个空去看当地的古建筑,总会有惊喜。那些经历了沧桑巨变、王朝兴替的建筑,饱含历史气息,每一间房子里都似乎有生命在流动;每一尊彩塑都仿佛在和你对话;每一处壁画都藏着诸多文化密码,一旦解锁,就如同打开那个时代的保险箱,里面是岁月留下的无尽财富。
有很多地方,我是专程和白老师一同去的。我惊叹于白老师对古建的了解,他将各地“国保”熟稔于心,讲起来灿若莲花,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古建启蒙老师。通过他,我也认识了诸多传统文化爱好者,如今,又能一同合作此书,更是一种缘分。愿本书能够让大家对古建有更多的了解,更通过梁林当初考察的古建和今天的对比,留下一点时光的印记。 这本书应该能给喜欢古建的朋友实际上的参考,我们这些年的点滴积累,相当于替你们做了些“功课”。带着它,去这些地方,相当于一次丰富的交谈,在一座座珍贵的古代建筑面前,说话的不光有白老师,有我,也有梁思成和林徽因,还有你们。
《诗经·小雅》中,形容建筑的华丽,有一句“如鸟斯革,如翚斯飞”,意思是如同鸟儿张开双翼,野鸡展翅飞翔。这句诗似乎赋予了建筑灵魂和生命,让静止不动的房屋有了动作和力量。历史也是如此,尽管大多仅存于文字中,也未必都让人信服,但读起来,里面有一股顽强的劲头,能够击破现实的禁锢,穿透思维的壁垒,或许这就是人们经常谈论的“意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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