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道编按】《进入诗歌:关于读诗和写诗的六堂课》是广西人民出版社“大雅文丛”系列品种之一,是诗人、评论作者王志军在北大诗歌课堂讲义的整理稿。王志军在接受百道网专访时表示,诗歌需要真、善、崇高感。一首好诗更重要的是“境界”,它是一个诗人所有努力呈现出来的气象,气象不高,再精彩也是小格局的作品。
《进入诗歌:关于读诗和写诗的六堂课》作者 王志军
《进入诗歌:关于读诗和写诗的六堂课》围绕诗歌的基本问题展开,澄清常见的误解,提出独到的认识。在作者王志军看来,诗歌入门问题,也是根本问题,是现代诗歌观念的根基,理解了这些问题才能建立对现代诗歌乃至全部艺术基本的审美意识。不同于当前不少诗论的晦涩、空泛,本书尤其注重对当代优秀诗作深度细读,力图通过下学而上达的经验主义道路,更具体、生动地阐明幽微之义。
百道网:《进入诗歌:关于读诗和写诗的六堂课》这本书的写作缘由以及落地广西人民出版社的经过是怎样的?
王志军:最早是闵雪飞老师请我给她的学生开一个小范围的诗歌课。我们有个共识,就是诗歌教育,往大一点说也是潜移默化的人生教育,长远看肯定有超额收益。我本来不太会讲课,谢谢她给了我足够的信任和自由。每次课间隔两周,我当时还在机关上班,很忙,只能晚上做些准备。单次课的容量估计给同学们不少困扰,有些地方过于自我了,探讨超过了入门阶段。我尽量结合经验和作品来谈,这样最容易进入。观念本身如果没有具体支撑,太容易陷入正确的乏味。课堂效果超出预期,最令我开心的是,同学们不仅对我包容,还在诗歌作业中体现出非常高的水平。有些习作,在我看来比许多知名的大学诗歌奖获奖作品要出色。这就是对根本问题的理解发挥了作用。
讲稿整理出来,在另一家出版社推进了一段时间,要谢谢那两位编辑。后来还是交给了我最信任的吴小龙先生。广西人民出版社的大雅系列,已是国内一流的文学品牌,能得到他的认可,并跻身“大雅文丛”对我是很大的鼓励。
《进入诗歌:关于读诗和写诗的六堂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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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社:广西人民出版社
作者:王志军 著
出版时间:2022年04月
百道网:您在书中提到的诗歌的六个基本层面——内容、抒情、声音、语言、结构和境界,您认为哪个最重要?对于一首诗来说,要称得上“好诗”,六个方面缺一不可吗?您在诗中特别列具的那些中外诗人,他们确确实实都做到了吗?
王志军:对诗来说,切入点很多,我只是随机选了一些根本性的问题来讨论。所以这书并不是一本系统性的理论读物,而是结合具体问题和作品的经验、认识的分享。阅读中,我个人也更喜欢那些自由,有写作本身的经验和勇敢判断的文章。六次讲座有整体考量,但其实完全也可以写八个问题、十个问题。所以谈到的这几个问题很重要,但并不构成绝对的标准。一首好诗肯定是一个综合体现。非要说哪个更重要,我还是觉得“境界”,它是一个诗人所有努力呈现出来的总的气象。气象不高,再精彩也是小格局的东西。
我列举这些方面,更多是希望建立一些理解路径,一些自觉意识。因为我们过去一百年语言和历史的特殊,新诗理解上,不论普通读者还是职业诗人,都有很多过于浅薄的偏见。如果回到根本问题,会发现许多误解其实只是不了解当下发生了什么,不明白诗到底意味着什么。是时候开始澄清现当代诗歌写作中的根本问题了,在我看来这是诗歌批评最面向未来的工作之一。
书中列举的主要是现当代的中国诗人,有些和初学者契合,写得不多,但至少所选之诗并不逊色。而有几位我觉得是中国最好的诗人。有读者也提出来,选诗完全可以更广一点啊。其实书里也说过了,讲他们的诗完全是因为足够出色,和我们相识没有关系。这些诗就是我心中最好的诗,完全能代表这个时代的水准。还是那句话,过多谈论当代诗人的地位没有意义,历史会做出它自己的筛选。可以把我的看法当作偏见,但我希望大家能明白,诗可能不是你原来心中认为的样子。不仅存在着各种各样的好诗,还存在着各种各样的判断。讨论中我也在学习和理解,但对这些诗我会坚持自己的判断。
百道网:本书选取了几十首国内外诗歌作为分析案例,感觉你对周伟驰的诗歌尤其青睐,但对于普通人心中神一样存在的海子,你巧妙地一笔带过。在您看来,周伟驰最厉害之处是什么?为什么?
王志军:是的,我很喜欢周伟驰的诗。另外几位我同样喜欢。我觉得对他的理解讲稿中也基本说出来了,那就是他有一种很高的心智水准,又有现在很少见的艺术直觉和雄心。几年前我写过他的一篇评论,《形式的生命》,理解了很多东西。特别是形式的重要性和形式想象力,是我从他诗中最大的收获。他在气质上与我心中理想的诗差异挺大,但他以自己的方式树立自己,还是很吸引我。
关于海子,我确实没用太多篇幅去说,但也基本说出了要说的。在这部讲稿中,我并不想写每个诗人如何,而是针对具体的诗作了一些引申,为了课上的学生更好地对诗的风格有个确认。海子当然很了不起,在我心中是大诗人。但要明白,他只是其中一种风格,也有自己的缺点。每个人都有风格偏爱的权利,但过度的话就会有很多问题。在海子被神话的过程中,其伟大助长了一种孱弱的伪浪漫诗风。一种含混而自娱自乐的神秘氛围,成为很多年轻诗人学习的样板,是相当长一段时间特别令人遗憾的事。甚至在今天这种影响也没有完全消除,我们好多知名诗人在进行着中学生写作,这对时代理解诗歌当然不是什么好事。海子的诗有一个很难被学习、复制的内核。现在看几部北大诗选,那些写得和海子完全不一样的诗人,要远比同时代追慕海子风格的诗人出色。追随者的盲目,对海子也不算好事。不能因为一种神圣的热烈而忘记艺术中的坚实和明晰,反之亦然。
百道网:您把“诗歌中的境界”定义为“光照的层面”,在您的心中,“光照的层面”是什么样的?为什么会这么定义?
王志军:算是对境界的一个比喻吧。诗歌需要真、善,崇高感。这些东西都很不容易写好。正面的建设的诗,要比反讽的诗更难。无所畏惧的、不容置疑的对意义的信赖,就像光照一样令万物生发,对我来说是根本的。我喜欢的诗人也大多如此,在最后一章,我基本上把想法都说出来了。就像东欧最好的诗人,到过深渊而不深陷,能克服怀疑主义仍然写出意义感,都是很了不起的超越。我主要是从历史的筛选机制,人类发展的本能一面来谈论它。不是每个人都能写出但丁、杜甫、莎士比亚这样的诗篇,但在艺术中如果能不懈地朝这种光照的层面努力,总会带来更多的亮光。写作是一种心境,作品也是,那些虚无的琐屑的诗,太让人厌倦了。诗歌到最后就是境界之争。理解了这一点,再去看一些具体的诗和诗人,更容易有一个宏观的认识。我本人不是唯崇高论者,喜欢各种各样的诗。虚无也能写得很有意思,好多诗名不副实,是因为真的一点意思都没有。学着理解诗歌,不就是要超出它自身的迷雾,而从更高处来看它吗?要不然所有那些沉浸在自娱自乐中的诗都能找到很多辩护,要想真实判断,还得回到根子上来。
百道网:在书中,您建议把诗意建立在契诃夫的《草原》、普鲁斯特的《贡布雷》这样的根基上,才能真正明白“诗”意味着什么。“诗”到底意味着什么呢?“诗”给您的生命带来哪些改变或者思考?
王志军:这段话多少有点语境。我其实是希望先开拓视野,真正理解那些最好的文学,用一种更开阔、深沉的诗意,来重新看诗歌,会有不一样的感受。不应该拘泥于世上所有的诗来建立对诗的认识框架,伟大的小说会带来很多降维的提醒。在契诃夫和普鲁斯特那里,都有很多非常震撼的诗意,这是属于文学本身的一种高贵属性。举个例子,马赛尔的外祖母死了之后,有这样一段结尾:
“几小时后,弗朗索瓦丝能够最后一次地、不会引起任何痛苦地梳理外祖母那漂亮的头发了。她的头发仅仅有些斑白,看上去始终比她本人年轻,可是现在它们成了衰老的唯一标志,而她的脸却焕发出青春,多少年来痛苦在她脸上留下的皱纹、收缩、浮肿、紧张、弯曲都消失得无踪无影。 她仿佛回到了遥远的过去,回到了她父母给她定亲的时代,脸部线条经过精细勾画,显露出纯洁和顺从,脸颊重又闪耀着纯真的希望和幸福的憧憬,甚至又重新闪射出一种天真无邪的快乐。这些美好的东西已渐渐被岁月毁灭。但是,随着生命的消失,生活中的失望也消失了。一缕微笑仿佛浮现在外祖母的唇际。死神就像中世纪的雕刻家,把她塑造成一位少女,安卧在这张灵床上。”
最后对面庞的描写,再现了丰富而独有的一生。而死神把她塑造成少女的妙笔,一下子让人对生命的体验提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真的太无敌了。这样的东西,会让人明白诗歌中一些看似精妙处其实是无效的,或者说效果很差的。不能因为它是诗而降低标准,应该不断提高对一首诗的要求。
诗歌当然也包含这种宏大和震撼的诗意。当我们把诗作为一种体裁,它是一种传统。而将整个文学中的“诗”强调出来,正是为了在这传统中,加入更多的厚重感。简单来说,我希望新的诗歌在现有的题材、表达内容上的突破,进一步深入下去,承纳更为宏大的、坚硬的、深刻的东西。我们读一遍契诃夫,会觉得很多现代诗太轻飘飘了,而很多新的佳作,都在表现内容和手法上开拓了原有的传统。诗早就不只是甜美的抒情了,也不可能只是一团团带着神秘感的高蹈的精神烈火,描写、叙事也有很多要克服的局限。它具体意味着什么,需要每个诗人自己去开拓。总的来说,诗是我们理解世界的方式,也是一切最伟大的情感和思想的承载。
对我个人来说,诗带来的最大改变,就是让我确信,存在着这样一种高贵的精神生活,让我们在绝望、空虚中,总能有所慰藉。投身于写作的一生,哪怕失败,也是值得的。
百道网:您著有《世界上的小田庄》《时光之踵》《白色的诞生》《仙人掌变形记》《雪人的冬天》等多部诗集,您最喜欢哪一部?
王志军:写诗,对我来说首先是一种自我教育,自我澄清,因此每个阶段对我都有点特别的意义。真选一个的话,可能还是对最开始的小诗集《世界上的小田庄》多一些偏爱。那时候刚刚明白写作对我意味着什么,笨拙,但满怀激情。小田庄有我最难忘的生命记忆,对我是一个微缩的完整世界。写那儿的花草树木、人与事,不仅是个重新认识自己的机会,也是慢慢重构那失去的世界的过程。有很多属于初学者的特别的发现时刻,比如,明白了写好事实就会获得诗意乃至思想,形式和语言才是我从一个带着情感的题材中反复寻找的东西……实际上,我一直在写这个村子,这部诗集和后来的《白色的诞生》《世界的创立》,算个小三部曲吧。对这童年时代乐园般的村子的爱,让我后来目睹它在时代风潮中种种令人痛苦的转变,始终还能达成内心的和解。现在我庆幸更年轻时写下了它们,因为很多东西已经开始永远地忘记了。
百道网:您写诗的过程中,是否经历过低谷,什么时候开始渐入佳境?
王志军:所谓的渐入佳境,不过是能不断以劳动把内心的想法实现出来。相比诗完成的样子,我更喜欢写时的全神贯注。最关注的一直是想写却没写出来的那些诗。从这个角度来说,佳境对我不是一个阶段,而只是劳动中充满洞察力和词语感觉的一些瞬间,更多属于过去时。低谷则占据了剩余的时间。大学开始认真写诗,到七八年后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是个挺漫长的过程。中间各种沮丧,怀疑能否写出像样的东西。然后还是不甘心,内心不断鼓荡,跃跃欲试。等我写出《两种生涯》等几首内心盘桓已久的诗,我明白可能真正入门了。而同时,这种沮丧其实是永远不会消失的。因为当我想写新的东西,常常会发现,所有那些写作的经验、方法都失效了,我要重新解决所有的技术和心境问题。今年情况有点特别,十几年来我好像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很长一段时间完全无法专注于诗,连我最信赖的劳动的纪律都失效了。我心里能感觉到一种不一样的诗,但它只是模糊的预感,我也不确定能否抓住。我只有写时才充满信心,而酝酿的阶段总是迷茫。写作归根结底是内心状态。当对这一切毫无保留地信任,就能做到一切。当有所厌倦、怀疑时,则很难刺破隔断现实和诗的那层硬壳。不能写的时刻大概都是低谷,但我相信内心没熄灭的冲动还是会带来一点什么。
百道网:您接下来的创作和出版计划是什么?目前已经进展到哪一步?
王志军:是一些关于“伟大的小说家”的想法。
目前在写一本关于契诃夫的小书,想好好思考一下他小说中的残酷现实和生活之诗。借此思考一些关于小说和文学本身的问题。契诃夫是精神层面和技艺层面最健康的作家,他的小说在一生写作中的不断进化,实现更高的真实的方式,具体篇章中强烈的隐喻效果,揭示生活中最残忍真实的同时又写出了最抒情的诗的体验……所有这些都对我有强烈的吸引力。今年我把他的小说全集精读了一遍,让我走出了一次小的精神困境。所以我想试试能不能把一些理解和感受写出来。
我也一直在思考普鲁斯特。连续读了几遍之后,他成了我心中第一位的作家。很多谈论他的人,普遍对他理解不够。为什么写日常最普通的世界,会靠着强大的精神属性和文学表达,就能超过陀思妥耶夫斯基那种强大的震撼呢?这到底是如何发生的?反复读的过程我有了不少想法,想有机会写出来。是的,他太伟大了,这辈子无论如何也要写本书向他致敬。
这些还都没考虑出版。现在出本书,也赚不了多少钱,还是先按想法去写更重要。写作和阅读,对我就是自我学习、自我教育的过程。它首先是帮助我澄清困惑的。对了,我一直想写一本关于中学生的人文教育读本。建立人文教育基础的那种,对中学文学教育的缺失做一些探讨。我们没法战胜整个时代,但总能做一点个人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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