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心理学》(法国)古斯塔夫·勒庞 著 刘训练 佟德志 译 广东人民出版社 2012年5月版
以前读过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轻》,有一段话是这样的:
“如果法国大革命永无休止地重演,法国历史学家们就不会对罗伯斯庇尔感到那么自豪了。正因为他们涉及的那些事不复回归,于是革命那血的年代只不过变成了文字、理论和研讨而已,变得比鸿毛还轻,吓不了谁。”
就这样,勒庞试图以文字的刀切开血肉模糊的尸体,从心理学的角度分析血火交映的法国大革命。从这种意义上说,勒庞是“法国的柏克”,是“血淋淋的柏克”。以法国资产阶级革命和宗教改革等历史事件为主线,勒庞透视了法国大革命期间大众的政治心理,并对法国大革命后大众心理的演进做了独具特色的描述。
法国国王路易十六之后,断头台的工作越来越繁忙。从“牧月法令”到“热月政变”不到50天的时间,仅巴黎一地就处死了1376人,平均每周达196人,杀人最多时每天达50人。到罗伯斯庇尔被处死时,郐子手夏尔桑松已经马不停蹄地砍死了2700人。人们曾经景仰的面孔越来越少,断头台的“荣誉”也平民化了:据勒庞的描述,“在大恐怖时期,受到惩罚的不仅仅是特权阶级,有大约4000名农民和3000名工人也成了铡刀下的冤魂。”
有人曾经做过比较,以绞首刑致死一个人需要7-15分钟,用电刑需要4分钟。相比之下,断头台的速度是惊人的:“21名吉伦特派成员用了30分钟,31名税务官用了35分钟,54名红衫党甚至只用了28分钟”。但是,激动的“巴黎人民”还是围着上街视察的罗伯斯庇尔激动万分,抱怨“断头台的工作太慢了”,吵嚷着要加速杀人。
勒庞深有感触地指出:“人们所拥有的感觉是如此迟钝,以致对这样的场面最后见怪不怪,不以为然了。那时候,母亲们带着她们的孩子去看刽子手行刑,就像今天她们带孩子去看木偶戏一样。”
孟子曾言:“恻隐之心,人皆有之。” 难道人们在目睹这一桩桩死刑时就没有一点同情吗?人们不仅要问,为什么杀戮会如此盛行呢?革命中的大众又是如何变得如此残忍呢?“人民”成了希腊神话迷宫里那只嗜血的米诺牛了吗?
勒庞认为,从革命心理学的角度来看,这很容易解释。一旦受到某种持续的刺激,大众的情感强度就会像不受控制的惯性运动一样,不断攀升。情感的加速度带来了暴力的加速度,法国大革命成了一支失去控制的导弹,没有什么人,也没有什么一贯的目标支配它。人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飞来飞去,等待着废墟和鲜血。对于革命暴力的这种加速度现象,托克维尔曾感到无以言状的恐怖。他指出,“人们无法阻止它,它也绝不会自动停止,它将把人类社会推向最终的彻底崩溃。”
那么,人们又为什么会如此放纵,以致于杀人如麻呢?在这一点上,勒庞更倾向于泰纳学派的观点。他认为,“至高无上的人民一旦放纵自己的本能,摆脱一切社会约束,就会蜕化为原始的野蛮人。” 在勒庞的眼时,纪律可以改造人,一旦摆脱了纪律的约束,“任何民族和军队都可能蜕化为野蛮的游牧部落。”
勒庞认为,法国大革命在由资产阶级革命转向大众革命的同时“演化为一场以本能对抗理性的斗争,试图颠覆那些使我们脱离野蛮而进入文明社会的种种清规戒律。” 革命者们“唯一要做的就是要改变几个世纪以来根深蒂固的传统心理状态的发展方向。” 对于这群疯狂反对传统的“革命者”,托克维尔曾有过一段论述,他写道:
“人类精神完全失去了常态;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可以攀附,还有什么地方可以栖息,革命家们仿佛属于一个陌生的人种,他们的勇敢简直发展到了疯狂;任何新鲜事物他们都习以为常,任何谨小慎微他们都不屑一顾。”
勒庞将这一切归因于大众的心理。一方面,大众天生的就有一种追随的奴性;另一方面,那些高明的政治家则正看中了这一点,他们就像一颗燧石,利用大众的盲从和轻信点燃了激情之火。在乌托邦革命理想的刺激下,大众的情感开始以加速度冲向强度的最高峰,成为暴力的发动机。勒庞断定,罗伯斯庇尔主义者是嗜血之神的制造者,他们制造了一个摩洛神,需要不断地以生人作为献祭,他们只要一有机会就会把自己的思想强加于人,他们试图通过武力推行这些真理,他们“完全沉溺于演讲和断头台”……
勒庞认为,大陆国家的革命是有其类似性的。那些历史悠久,有着漫长封建传统的大陆国家具有一种刚性的文化传统。比如,在勒庞看来,中国革命与法国革命“有点类似”。这亦为中国的史学界认同,陈寅恪认同中、法两国人习性的相似。 黄仁宇将法国大革命、俄国的十月革命以及中国的长期革命归为一类,认为这三种运动“皆发生于在大陆性格的国家……”
就法国的文化来看,勒庞认为其刚性太重,失之僵化。勒庞指出,在罗马帝国末期法兰克人入侵的基础上形成了所谓的法兰西文化。然而,在数个世纪的演化过程中,这种精神变得过于僵化,为法国大革命的悲剧埋下了祸根。此外,勒庞也认为,以革命的暴力激烈地颠覆传统的法国大革命,本质上却是一场对古代希腊和古代罗马传统的回归。在勒庞看来,雅各宾人浴血追求的,正是更高“纯度”的希腊式民主,这,与民主的制度化显然是矛盾的。
传统被破坏殆尽,现代又没有来临。那么,是谁在坚守传统?又是谁于狂风暴雨式的革命之后,打扫庭院,擦干污迹,把那些风销血染的陈经旧典拿出来晾晒呢?勒庞认为,正是“作为一个国家的中流砥柱,具有维持传统的力量和连续性”的人民。当革命所导致的无政府状态发展得过头时,当人民厌倦革命后,“他们就会寻求一位能够重建秩序的领袖。”正因于此,拿破仑的帝国成了众望所归,而且路易十八也被人民迎回来了。勒庞认为,在这种情况下,“复辟最后也就不可避免了。”
勒庞反对大众民主和人民主权,主张精英与大众之间的平衡。他认为,大众与精英之间的斗争在人类历史上绵延不绝。精英从事创造,而平民则倾向破坏;精英一旦失势,平民就开始了破坏性的工作。在勒庞眼里,人民主权的胜利使这种平衡毁于一旦,成为“一种文明行将结束的显著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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