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军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华中师大学报学报》主编
从一段轶事说起
这本书到底是哪本书?又是一本什么样的书?在正式入题之前,我们不妨先说点陈年旧事,算是铺垫吧。
2018年8月的一天午后,为写作《中国出版家周振甫》,笔者在京拜访了中华书局老编辑冀勤老师。这位曾与周振甫先生同在一个办公室桌子对桌子、共事好多年的老编辑也已年过八旬,但她依旧思维清晰,记忆准确,表达流畅,说起与周老共事的点点滴滴,便滔滔不绝。老人家讲述了若干流年往事,其中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有“周先生最得意的一件事”。这里所谓“得意”,就是在意,或自豪、高兴的意思。
据冀老师回忆,上世纪80年代前期,周振甫先生到西北参加唐代文学学会的第二届年会。回来后,一向低调谦和的周先生“得意”地在办公室里给同事们讲了他出差时的一段小插曲。因为车票紧张,周先生当时没能买到坐票,更不用说是卧铺票了。已经年过七旬的周老居然是乘站票远行。中途,列车上通知有少量卧铺票空出来了,有需要的旅客可以去排队补票。当一个女列车员看到也在排队等候的周先生的身份证时,马上把老人家叫到一边,说您老这大年纪不用排队买票了,要排到您还不一定买得到呢,这样,晚上您就在我的列车员休息室将就一下吧。周先生很吃惊,不知素不相识的她为何这样厚待自己。女列车员这时主动揭秘了,原来她爱好文学,看过周先生一些谈诗说文的书籍,非常喜欢,印象很深刻,受益多多,今天见到作者的“真人版”倍感亲切,也很荣幸。这大概算是“粉丝”吧,“周粉”。我猜测,这位列车员读过的很可能是周先生《诗词例话》一类的著作。
听了冀老师的讲述,我查资料后得知,唐代文学学会的第二届年会是1984年8月下旬在甘肃兰州举行的,会议主题主要是边塞诗研究。与会代表可说是“大咖”云集,名流荟萃,其中有胡国瑞、霍松林、王运熙、朱金城、傅璇琮、吴文治、周勋初、王拾遗等,另有美国、日本、澳大利亚的多位学者参会。周先生发表过有关边塞诗的文章,但这次提交了什么论文没有我们不得而知,就在这一年,他还出版了《唐人绝句选》、《文论漫笔》两本著作,另加多篇文章。在周先生为数众多的各类著作中,除了注释和讲解毛主席诗词、鲁迅诗词的,《诗词例话》大概要算是既畅销又长销、常销的一种吧。一本深受读者喜爱的好书一版再版,多次修订,成为名著,长销几十年而历久不衰。这部书,仅仅是中国青年出版社那时候就正式印行了66万册,如果加上后来其他社的本子,还有台湾、香港翻版印行的,其数量已十分可观。因为有些属于盗版盗印,港台的也不是都有正规合同的,它到底发行多少万册,恐怕还是难以弄清楚的,海内外的加起来至少应有70多万册。人们或许想知道,这样一部名著到底是怎么炼成的呢?
《诗词例话》的编写源于“清闲”
《诗词例话》初版于1962年,写作自然要略早于此。周振甫为什么要写这样一本书呢?他在《我和<诗词例话>》一文中曾回忆说:
我本在上海开明书店编辑所工作,解放后,上海开明书店迁到北京,我也到了北京。1953年,开明书店并入中国青年出版社,我也进入中国青年出版社文学编辑室。当时中国青年出版社领导李庚同志和文学编辑室主任江晓天同志,到南方和北方跑了一趟,约了许多稿子,但古典文学的稿子约的不多,我主要看古典文学的稿子,比较清闲。当时,有关诗词的稿子在杂志上发表的不少,因此,想在工作清暇时编一本诗词例话的稿子。大约在1960年动手,到1961年编成。当时文学编辑室主任章学新同志(引者注:其他人的文章中有用“张学新”的,误),他看了我编的书,认为可以出版,就批准了。
周振甫先生在中青社的同事、好友黄伊在《须我友——记一代名编辑周振甫》这篇文章中沿袭了周先生本人的说法,并有所补充:“作为一个编辑,他的第一位工作当然是当好编辑,但是,在不影响工作的前提下,编辑不但可以练笔,也可以从事写作和著述,振甫就是这样做的。”“在五六十年代,振甫在‘中青’社,从事古典文学和文学知识方面的图书编辑工作。但是,这方面的书稿不是文学编辑室工作的重点,每年没有多少稿子可发。另外,说句老实话,当时编辑室里并不怎么看重振甫。这样,振甫就有了空余的时间。振甫是个很勤奋的人,他不善言辞,很少与人聊天,有了空余时间,他就读书写作,《诗词例话》就是这样写出来的,脱稿后,他送请主管古典组的副主任章学新同志审阅。”“学新同志审阅后,大为欣赏,批准在本社出版。”顺便要说的是这个黄伊老,他既是周老的好朋友、好同事,又是一个急公好义、尊重知识和人才的好编辑、好同志。正是他和中青社几个同道大声呼吁四处奔波,促成《周振甫文集》十卷精装本在周老生前高规格地出版了。
书稿未出版时得到审阅者欣赏,出版后果然受到读者的欢迎。为什么能这样呢?黄伊这样解释了:“振甫既是学者,又是编辑。因为是学者,他学识渊博;因为是编辑,他了解读者。这样,他写的书,深入而浅出,把许多关于诗词方面的知识,很浅显地介绍给读者。”在我看来,周振甫先生一辈子主要扮演两个社会角色——编辑和学者。当充任编辑这个角色时,他是“学者型编辑”;而他主要肩负学者职责、著书立说时,又是典型的“编辑型学者”。在周老那里,一身而二任,常常角色互换,二者往往是互相影响,互生共荣。上世纪80年代我读研究生时学比较难侍候的中国古代文论,当时就是周先生的拥趸,特别喜欢看他讲解古代文论诗论的著作和文章,购买和阅读过他的多种著作。
周先生自己说,他撰写《诗词例话》,主要是借鉴了中国历代诗话词话类典籍,如《历代诗话》及其续编、《清诗话》《人间词话》《蕙风词话》的。他从中选取具有独到见解的段落260多则,按照阅读和欣赏、写作、修辞、风格四个板块(后来的修订本加了“文艺论”),归类编排。全书的重点是联系这些诗话词话和诗文评中谈到的一些著名诗篇,加以分析比较,探讨它们在艺术上的高低得失。每则一般都由原文引申开去,理论与实际结合,分析和鉴赏融会,力图让读者能体会诗歌立意构思之巧,遣词用字之妙,意象意境之美,从而开阔视野,提升对诗词的审美鉴赏水平,并为新诗创作提供有益的经验。
《诗词例话》一炮打响,出版社双效俱佳。周先生说“当时印书不付稿费,所以对我没有得益处”。但自己的著作广受欢迎毕竟还是一种很好的激励,文人学者也不是只看重金钱的。他后来又编撰出版了该书的姊妹篇《文章例话》,还有《小说例话》《文学风格例话》,形成了一个小小的“例话体”系列。这些书也都销售不错,像《文章例话》发行量也达到了几十万册。
因修订本的出版更加声名远播
因为历史的原因,如此好的《诗词例话》修订再版要到了十五六年之后,时在1979年5月。初版刊行后没几年,就赶上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了,蹉跎岁月,几多坎坷。《我和<诗词例话>》对修订再版的经过有这样的描述:
后来文化大革命,我到了潢川农场。再后来,北京中华书局借调我去点校《明史》,《明史》点校完了,中华书局要我校钱锺书先生的《管锥编》。当时,中国青年出版社回到北京,李裕康同志认为《诗词例话》可以再版,要我修订。我就把《管锥编》中讲诗词的部分收进了《诗词例话》,请钱先生指正。钱先生同意了,指出我写的《形象思维》这一节写得不好,他把《冯注玉谿生诗篇全评》未刊稿给我作《形象思维》。这个再版本约在1979年5月出版。
钱锺书先生40年代在开明书店刊出《谈艺录》,是当时的青年编辑周振甫负责编校,两人从此结下深厚的学术友谊,一直延续了数十年。70年代后期钱先生《管锥编》写就,交给中华书局,是点名要周先生编校的。这段学林编坛佳话已广为流传,我们将另文详细梳理。关于《诗词例话》具体如何修改,增补了哪些,周先生在1979年版“开头的话”中说得更加清楚明白:
……这次重印时主要是作了一些补充,有《形象思维》《赋陈》《兴起》,在比喻方面补充了《喻之二柄》《喻之多边》,也就是对“赋、比、兴”都做了补充。还有清朝的四派诗论,《神韵说》《格调说》《性灵说》《肌理说》,在《诗词例话》里原来已经接触到神韵说,这次就把这四说都列入。……对《形象思维》和这四节,都请钱锺书先生指教,作了不少修改。钱先生把他没有发表过的李商隐《锦瑟》诗新解联系形象思维的手稿供我采用,在这次补充里还采用了钱先生《管锥编》中论修辞的手稿,谨在这里一并表示感谢。
钱、周二位先生的这些往事,体现了难得的君子风仪、学者风范。一个无私地给予帮助,连手稿也借出,另一个借用但交代得清清楚楚,绝不掠人之美。我们今天不是讲学术规范、学术诚信吗,其实首先还是做人的规矩,做人的真诚和信用。很明显,1979年版与1962年版的《诗词例话》改动还是比较大的。笔者见过近年列入一套丛书的《诗词例话》,明明用的是修订本,却在“编辑说明”里只提初版本,好像就是用的1962年版本,这大概算是编辑不规范吧。做学问、做出版都是很讲究版本的,其中既有学术本身的含义,也有学术道德的意义。
周先生说,这个再版本到了香港,香港某大学大为惊奇,认为这本书里引了不少钱先生《管锥编》里的文章,他们都没有见过《管锥编》。于是他们就把《诗词例话》中引用《管锥编》的文章在校刊上发表,并加以宣扬。传到台湾,台湾盗印《诗词例话》,传到美国。大陆上也大印《诗词例话》,到66万多册。这个数字是到1993年的统计,前后印了8次。
周先生跟喝过洋墨水并周游列国、精通数国外语的钱锺书先生不同,他是个典型的“土包子”学者,而且一直是个最普通的文史编辑,所以过去从未走出过国门。《诗词例话》修订本带给他的意外收获是开了一次“洋荤”——去美国参加学术会议。这可是新媳妇上轿,头一遭。他在接受一家杂志(《中文教学指导》)访谈时,轻描淡写且不乏幽默地说到了这件事:
○您这本书影响很大,对我个人更是有绝大的意义,1979年我小学毕业,买到它,真正是当做“宝书”放在枕头底下。
□可能那个年代也没有什么书吧。(笑)《诗词例话》在60年代出第一版的时候,影响也不大。70年代再版时,钱锺书先生让我把他的《管锥编》的一些论点引进去了……(台湾)翻印本传到美国,他们请钱先生去参加学术会议,钱先生去过美国,不感兴趣,不愿意去。他们因为看到我的《诗词例话》,后来又看到钱先生《管锥编》里提到我的名字,所以就让我去。说《诗词例话》影响大,也就是这么回事。
周振甫先生这里的话何其朴实坦诚,读来反而让人肃然起敬。过去老话讲,满罐子不荡不荡,半罐子咯荡咯荡。周老正是那种德行高洁、学问满满的人,他最为推崇“实事求是”四字,始终将其贯穿于自己的一言一行之中。他对自己的这类著述有如下评价:“我没有什么本领,做的主要是些通俗的工作,写些通俗普及的作品。”其实周先生绝非只是做点学术普及性的工作,写点通俗性的册子。他二十三四岁就与王伯祥先生合作出版了《中国学术思想演进史》(亚细亚书局1935年版),三十多岁独立在中华书局刊行了高水平学术专著《严复思想述评》(1940年版),显示出作为一个学者的良好潜力和扎实功底。七八十年代以来,他常常在《文学遗产》《文学评论》《中国语文》《历史研究》等权威的刊物发表学术论文,为文无不言之有物,多有创新。
一代名编、学问大家周振甫先生“一生只出过两次国门”。冀勤老师在《周振甫印象记》中写道:“一次是去美国参加某个学术会议,那还是钱先生谢绝出席把机会给了他,才使他出得国门,开了眼,看到了另一个世界。为此,他感激钱先生,说钱先生总是帮助他。一次是台湾某家出版公司邀请内地几位学者去韩国访问,柴剑虹他们提出也请周先生去了。此外,他从未得到过公派出国的机会。因为那个时候,各单位的头头脑脑还轮不过来呢,其实,这等事是周先生连想都不曾想的,他自己的写作已使他很充实,他原本就淡泊名利,所以无暇去旁顾窗外的纷繁世界。”周先生女儿女婿在《我们心目中的父亲》文中,回忆起给一生勤俭朴素、“最怕给他做衣服”的父亲时,准确说到赴美开会的事:“在我们的记忆中,郑重其事给父亲做衣服,只有一次。那是1982年,他去美国参加‘从汉到唐的诗论’国际研讨会。没有办法,因为父亲实在没有‘像样’的西服或是中山装。但那套新做的中山装,到他去世,再也没穿过。因为父亲觉得穿这样的衣服,受拘束,不自在。父亲一生极少穿皮鞋,总是爱穿布鞋,特别爱穿老家亲戚家自己做的鞋。”
查阅周先生晚年自撰的《年谱》,出国的事情他压根儿就没写进去,看来这事在他那里真不是什么重要的大事吧。专注,执着,淡定,坚持,这些往往是成就一项事业的要诀。周先生正是这样的好编辑、好学者,从容淡定,勤奋刻苦,认准自己的目标后心无旁骛,一步一个脚印地踏实前行。正所谓“任尔东西南北风,咬定青山不放松”!
不算多余的“后话”
写到这里,似乎该结束了,又好像意犹未尽。周振甫先生属于“书比人长寿”一类的编辑巨匠、学问大家,他编的书注定会长久流传,泽被后人一代又一代。我们要略作补充说明的是,周先生生前《诗词例话》在台湾刊行了新的修订版。1994年,台北五南图书出版有限公司杨荣川董事长正式与周先生签约出版《诗词例话》,因为要和盗印本不同,出版方请周先生做了修订。此前台湾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出版社盗版过《诗词例话》(用的是大陆1962年初版本翻印),版权页上赫然印着“版权所有翻印必究”,蛮有点幽默。台湾的“五南”是家规模较大,且有品质、讲信誉的出版机构,通过购买版权出版了周先生的《文章例话》《小说例话》《文心雕龙译注》《周易译注》等;所编五年制专科学校的《国文》教材,周先生也是作者之一。《诗词例话》是该公司1994年5月在台正式刊行的,这个本子的“小引”中,周先生交代“五南本”是以大陆1979年修订本为底本,再加适当增补的:
这次对增订本再加补订。因拙著虽名《诗词例话》,所采择的,诗话多而词话少,因此这次增订,增加了词话,如采自《白雨斋词话》《词概》《复堂词话》外,引用俞平伯先生的《读词偶得》《清真词释》及俞陛云先生的《两宋词释》。
《诗词例话》从中国青年出版社1962年初版,到1979年的修订版,再到1994年的“五南”增补版,历时30多年。周先生对自己的书总是高标准、严要求,一直在不断完善,精益求精。至于周老去世后的《诗词例话全编》本,是他生前已经编好,去世后由女儿女婿帮忙根据手稿略加整理而成,内容更加丰富一些了。
2000年,周振甫先生去世,享年89岁。此后近20年来,周先生的著作或再版,或新编(因版权问题有的书就采用改编重编形式),多达数十种,除了单行的再版本,有名的如《中国修辞学史》收入高规格的“中国文库”(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严复选集》收入“近代文学名家选刊”(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诗经译注》收入“古典文学名著译丛”(中华书局2010年版)、《李商隐选集》收入“中国古典文学名家选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等等;成系列的还有“周振甫讲谭系列”6种(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周振甫译注别集”系列10种(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年)、“周振甫著作别集”系列8种(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年)、周振甫“例话”系列3种(中国青年出版社2006年)、周振甫文史讲座系列等7种(重庆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
《诗词例话》一书重印和新编本,据不完全统计有如下数种:《诗词例话》(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年3月)、《诗词例话》(中国青年出版社2006年9月)、《中国文库·诗词例话·综合普及类》(中国青年出版社2007年9月)、《诗词例话全编》(重庆大学出版社2011年1月)、《诗词例话》(西北大学出版社2018年6月)。
重庆大学出版社的这个《全编》分上下册,上册就是《诗词例话》通行的本子,下册说是“从未结集出版过”的,是对上册的补充,为“增订本”,是周老生前新写的。对于“下编”与“上编”的不同,周老生前写作的“引言”有交代。概括说,就是两点:一是上编中引的诗词,往往是摘句,不是全篇。而下编引的诗词,选的都是全篇,目的是让读者能“顾及全篇”、“较为确凿”(鲁迅语)地去鉴赏其思想内容和艺术特点。二是下编对引用的诗话词话,只是简略地指点,有的则未加说明。读者可上下编参照来读。从1962年到现在,半个多世纪过去了,这本《诗词例话》似乎并不过时,历久而弥新,由上世纪80年代的畅销书沉淀为今天的常销书和长销书,其中的奥秘从我们所见所闻的生动故事中、从历史的鲜活细节中或许能找到某种答案。
参考文献
周振甫:《诗词例话》,中国青年出版社1962年初版;1979年修订版。
周振甫:《从<诗词例话>谈到我的学习》,载《文史知识》1989年第2期。
周振甫:《诗词例话全编》,重庆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
周振甫、林在勇:《周振甫先生访谈录》,载《中文自学指导》1996年第2期。
黄伊:《须我友——记一代名编辑周振甫》,载《中国出版》1997年第1期。
周振甫:《我和<诗词例话>》,收入张世林编《学林春秋:著名学者自序集》,中华书局1998年版。
周振甫:《周振甫年谱》,收入《周振甫学术文化随笔》,中国青年出版社2000年版。
张世林主编:《想念周振甫》,新世界出版社2011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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