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作为博大精深、奥妙无穷的上古神话经典,《山海经》集中体现了中华民族的神话思维和神话想象。在充满“谲诡奇丽之恍惚幻影”的同时,《山海经》具有非常现实的因素,包罗了上至天文,下至地理的众多学科门类。这种独特的以实写虚,虚实并存,亦真亦幻的叙事特征构成了这部奇书的双重特性,揭示了幻想文学最重要的艺术本质。通过J.R.R·托尔金的童话文学观这一学术资源去考察《山海经》,对于发掘和认识古神话等幻想文学遗产与童话叙事的关联,无疑具有重要的理论价值和实践意义。
Abstract
As a profound and memorable classic of ancient mythology, “Shan Hai Jing” embodies the mythological thinking and mythological imagination of the Chinese nation. At the same time of being filled with the magnificent illusions, "Shan Hai Jing" has very realistic factors, including many disciplines ranging from astronomy to geography. This unique narrative feature of realism, virtual reality, and illusion constitutes the dual characteristics of this wonderful book, revealing the most important artistic essence of fantasy literature. Through the academic resources of J.R.R. Tolkien's fairy tale literature view, the investigation of "Shan Hai Jing" has undoubtedly important theoretical and practical significance for discovering and understanding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fantasy literature heritage and fairy tale narratives such as ancient
我们知道,充满幻想和神奇因素的童话故事能够为少年儿童提供现实世界和幻想世界所能提供的最好养料,帮助他们跨越现实与幼年内心状态之间的巨大差距,整合各种无法理解和澄清的情感冲突。对于当代儿童幻想文学创作,通过当代文化视野和新的学术资源去深入发掘、整理和认识古神话等幻想文学遗产无疑具有重要的理论价值和实践意义。
作为一个世界文明古国,中国拥有深厚旷逸的神话和幻想文学传统。时至今日,这些文化遗产仍然有待深入发掘。仅《山海经》《庄子》《列子》《淮南子》以及《楚辞》等典籍著作就囊括了许多神话记述和篇目,数量之多,意境之美,想象之深远,令人叹为观止。“后羿射日”“女娲补天”等神话故事表现出丰富的想象力,展现了宏大壮丽的叙述画卷。与此同时,由于中国文学传统历来崇尚现实主义精神,在创作上形成了“子不语怪力乱神”的求实写真的叙事传统。这种态度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人们对神话想象力的理解。长期以来,儒家学派及历代学者对于神话一类的著作或予以删减,或将其与史实相比附,对不合史实的则加以合理化的改造,使许多上古神话失去了本来的面目,而且在文献中载录甚少,仅剩片段散见于经史子集等多种古书记载中。此外,正如袁珂先生指出的,中国的“古文献当中常有因‘言不雅驯’而被删弃、篡改的地方,如禹化熊开山不见于今本《淮南子》,而见于《汉书·武帝纪》颜师古注的引文;舜服鸟工龙裳以救井廪之难不见于今本《列女传》,而见于《楚辞·天问》洪兴祖补注的引文;……经删改而无法查证到的,还不知有多少”[1]要知道这些被删弃、篡改的“言不雅驯”之处应该是古神话中最富神奇性的内容,对于古代幻想叙事传统的形成不能不说是一大遗憾。所以中国神话资源虽然非常丰富,却杂糅散乱,一如散落的珠玉,没有形成系统严密的体系。尽管如此,中国的原始神话和远古神话却是含金量很高的富矿,其神话材料质朴、遒劲、神秘,犹如未经雕刻打磨的璞玉美石。对于这样的神话遗产,我们应当进行认真的挖掘、整理和研究。
作为保存古神话资料最多的一部经典奇书,《山海经》堪称中国上古神话的代表,现存十八卷,晋人郭璞注。据学者统计,《山海经》记山名五千三百余,水名二百五十余,动物名一百二十余,植物名五十余。[2]从大山水流、鸟兽虫鱼、草木及怪异动植物,到殊方异国,《山海经》记述了近百个神话故事,描述神灵四百五十多个,还有一百多个历史人物和一百多个邦国……其中《大禹治水》《精卫填海》《夸父追日》《刑天舞干戚》《黄帝擒蚩尤》等广为传诵。事实上,《山海经》集中地体现了中华民族的神话思维和神话想象,虚实并存,亦真亦幻,记事简约,多片段章句。它总体上充满种种神奇的因素,无所不有,无奇不有,举凡天下异邦、异域、异类之奇人、怪事、趣事尽在其中;与此同时,在“谲诡奇丽之恍惚幻影”后面,《山海经》又具有非常现实的因素,包罗了上至天文,下至地理的众多学科门类,正如袁珂先生所言,除了神话传说外,其内容还涉及地理、历史、宗教、民俗、历象、动物、植物、矿物、医药、人类学、民族学、地质学……甚至连海洋学探讨的问题,也能在《山海经》这部书里得到某些启发和印证。[3]人们在肯定《山海经》的神话学价值及其在小说史之地位的同时,都指出了它在地理学、民族学、动植物学、矿物学、医学等学科上的文献价值,它的怪诞超绝、扑朔迷离的神奇性和博大精深的百科全书般的真实性构成了这部奇书的双重特性。这实际上就是幻想文学最重要的以实写虚,亦真亦幻的艺术真谛。《山海经》所蕴藏的丰富多彩的上古神话成为后世文学创作的重要源泉。人们甚至把《山海经》与文学的关系比喻为盘古与日月江海的关系。长篇小说《西游记》更是以不自觉的童话艺术发展了《山海经》中的变化神话,取得了前所未有的突破,“流为丹青,至今脍炙人口”。《山海经》中女娲能够一日七十变,而在《西游记》中,孙悟空的七十二变神通已具有真正童话故事的趣味。无论在运用神话想象,采用神话素材,还是在使用神话方法方面,《西游记》都继往开来,出神入化,将神话想象与童话艺术绝妙地结合起来,它达到的艺术高度在世界童话史上也是独步先行的。《山海经》对于后人用神话素材和神话方法进行幻想文学创作具有重要意义,对于当代童话叙事同样具有极大的启迪意义。
J.R.R·托尔金在《论童话故事》中提出:“童话故事从根本上不是关注事物的可能性,而是关注愿望的满足性。如果它们激起了愿望,在满足愿望的同时,又经常令人难忘地刺激了愿望,那么童话故事就成功了……有些愿望是共同的,有些对于现代人是特别的。有几种愿望是最基本的。”[4]托尔金指出,这几种最基本愿望的满足包括去探究宇宙空间和时间的深度、广度,与其他生物进行交流和沟通,探寻奇怪的语言,古老的生活方式。由此而论,博大精深,气象万千的《山海经》就是一部具有原型意义的人类最基本愿望以及愿望的满足性的千古奇书。
一、无与伦比的时空深度与广度
《山海经》在探究宇宙空间和时间方面所达到的深度、广度是无与伦比的。比如从小型和中型的部落社会到大型原始文明的信息;从中国始祖神女娲抟泥造人、炼石补天,到炎、黄两帝之争;从“昔天之初”的炎黄联盟,到尧舜时期五岳政权的创立;从尧舜杀鲧和流共工,从鲧到禹的治水工程;从黄帝主宰宇宙,到新一任主宰神帝喾的确立,直到启创建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朝代……。这漫长的时光里,空间和时间的深度、广度是难以想象的。黄帝与炎帝之间的大战,其规模的庞大和气势的恢宏,其战略谋划和战役部署的实施恰如托尔金描写的史诗般惨烈的魔戒大战。
至于《山海经》宏大的地理视野,以及涉及的地域范围之广,足以让古今学者形成“中国文化圈”“亚洲文化圈”和“世界文化圈”的三大观点。如中国本土的山川地理志就有巴蜀说、楚地说、云南说、东北说等解释此书的地理立场。而“亚洲文化圈”之说认为《山海经》所记载的是以中国为中心的亚洲地理。“世界文化圈”之说更是将《山海经》理解为中国古人有关世界地理形势与民族分布之知识的记录,甚至认为夏文化作为当时世界第一流的文化,曾经直接覆盖亚欧大陆和非洲大陆北部的广大空间;《山海经》内涵的丰富和影响的深远,也是无与伦比的。
二、渴望认识大自然和渴望生命的永恒
《山海经》记述了大量看似奇幻怪诞的内容,但它们绝非是纯粹的无稽之谈。神话的产生离不开先民们对现实生活和自然环境的依托,初民对于大自然的各种现象迷惑不解,会产生强烈的希望了解大自然奥秘的愿望:日升月落,物换星移,周而复始的运行,风雨雷电的威势,生老病死的神秘无常……生活在远古时代的人类面临种种严重的生存威胁,更需要能够克服恐惧的精神力量。原始人将“自然力加以形象化的结果”便有自然神的产生:日神、月神、风神飞廉、雨神屏翳、旱神女魃、火神祝融、水神应龙等等。而人类自己的英雄神,包括文化英雄有:鲧、禹、后羿、夸父、燧人氏、有巢氏、神农氏、仓颉、后稷、精卫等,体现了原始人征服自然、战胜自然的强烈愿望。关于海内外异人异物的描述,如羽民国、长臂国头国等的奇民奇事等,表现了初民们渴望突破自然障碍、获得更好生存条件的愿望。对于在艰难的生存环境中生活的初民,产生半神半人的英雄崇拜是很自然的,如盘古开天、女娲补天、大禹治水、精卫填海……
《海外北经》中的记述可以看作是对昼夜、四季的解释:天帝在每一座高山都设立了山君,每一条大河都设立了河伯。那终年不见阳光的北极,仍由自天地开辟以来即居住于此的钟山之神烛阴(即《大荒北经》中可照耀九阴的“烛龙”)把守。烛阴身体连绵宛如大蛇,足有一千里长。他平日不饮、不食、不呼吸;他睁开眼就是白昼,闭上眼就是黑夜。他嘘口冷气即寒风阵阵,此时即为冬季;呼热气即热潮滚滚,此时即为夏季。他半年睡,半年醒,醒来睁开眼,幽暗阴冷的北极便光明如昼,睡时瞑目,四周依旧一片黑暗。此外,南方何以多雨?北方何以干旱?《山海经》里也有神话式的解释。这种解释“为什么如此”的神话可以看作寻求解释事物本源的故事,对于演化为推源故事的童话具有启示作用,诸如英国作家吉卜林的《原来如此的故事》这样的叙述动物某种特性由来的童话故事就很受孩子们的喜爱。
《山海经》还表露出人类珍爱生命、渴望延续生命的愿望。托尔金在《论童话故事》中论及童话四功能之一的“逃避”时说,人类最古老和最深刻的愿望乃是一种“大逃避”思想:逃离死亡。童话为人们提供了许多反映这种愿望的例子和模式。[5]《山海经》中关于不死之国的幻想就表明初民们希望长寿,或死而复生,或通过改变形体来获取新的生命。昆仑开明北有“不死树”,六大神医巫彭、巫抵、巫阳、巫履、巫凡、巫相就用不死药救活了被贰负和他的大臣危所谋杀的契窳。《海外南经》记述有长寿不死的不死民部落,位于交胫国的东方,居民们姓阿,肤色漆黑如炭,环员丘山而居。员丘山上生长着不死树甘木,吃了甘木果可以长生不老;员丘山下有长命水赤泉,喝了赤泉水可以不死。《海外北经》有死而复生的无启国,其国民不能生育,住在洞穴中,以泥土为食,死后埋在土里,其心不腐,过一百二十年又从土中复生。《大荒西经》中的幽冥之王颛顼化为偏枯鱼,死而复生。《海外北经》的犬封国中,有一种双目闪烁金光的吉量神马,骑上他可以长寿千岁。《北山经》中炎帝的少女女娃溺死东海后,化为精卫鸟。《中山经》中炎帝的四女儿死后其香魂化为神草。《大荒西经》蛇化为鱼……。这些何尝不是初民们对生命永生不死、绵绵不绝的企盼与遐想。
三、对于奇境的向往:巍峨的昆仑山
在《山海经》中,庄严巍峨的昆仑山是天帝仙乡,位于“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万物尽有”(《大荒西经》)。据《海内西经》《西山经》《西次三经》和《大荒西经》的记载,昆仑山是天帝在凡界的仙都(“帝之下都”),方圆八百里,高万仞,是黄河、赤水、黑水、洋水、弱水的发源地。昆仑山东北的槐江山是天帝在凡间的花园,海拔极高,好似挂在天上云端,所以取名悬圃。它由人首马身、虎纹鸟翅的山神英招负责管理和巡护。从悬圃之上居高临下观看四方,景色极为壮观。在悬圃的下面,有一条清凉透骨的泉溪,名叫瑶水,一直通到昆仑山附近的瑶池。昆仑山下面环绕着深不见底的,连鸿毛也浮不起来的弱水。昆仑山作为天帝之仙乡有丰沃的原野,在那里的居民吃的是凤凰蛋、喝的是甘露汁,天下的珍稀美味,应有尽有。放眼望去,满山遍野皆是佳木、甘草、甘柤、白极、视肉、三骓、璇瑰、碧瑶、白木、琅玕、白丹、青丹等珍稀树木花草。有鸾凰歌唱于四野,凤凰翱翔于天际,百兽驯服,决不扰人,一派祥和动人的景象。在中国上古文化体系中,昆仑终于成为一个与希腊神话的奥林匹斯山一样具有重要地位的神话世界的中心。许多美丽动人的古代神话,如夸父逐日、姬娥窃药、黄帝食玉、祓除蚩尤、禹杀相柳等故事,以及烛龙烛九阴的故事,西王母与三青鸟的故事,共工触不周山的故事等,都与昆仑有关。
四、神异形象的大观园
《山海经》中的穷荒极地、山精海怪、人主神族、灵禽异兽、瑶草奇花、远国异人等,无奇不有,无所不有。在《山海经》中记述的将近一百个神话故事中,出现了神灵四百五十多个,动植物一百八十多种。这形形色色的怪神、怪物、怪兽、怪禽、怪鱼,及远国异人等,构成了一个奇异的神话形象大观园。在神话思维中出现的这些神异形象类似于儿童心目中的任意组合,当然也是对各种事物的综合,从具体的事物生发出综合形象。比如龙这一神话形象,就是经过长时间的综合、提炼而形成的。半人半兽或半兽半禽的怪物,自招摇之山以至于箕尾之山,其神状皆鸟身而龙首。自铃山至于莱山,其十神,皆人面而马身,其七神皆人面牛身。崇吾之山至于翼望之山,其神状皆人面半身。自单孤之山至于隄山,其神皆人面蛇身。无论是人面兽身,还是兽面人身,都是异类合体,即在一个形体上叠加一个或多个别的形体,在一种属性之上再赋予一个或多个别的属性。这些相异的形体和属性,在本质上又是完全不相干的,诸如人和龙、人和牛、人和羊、人和蛇之类,但这些异类却被统一、被融合了,成为同体共生的神话形象。而从童话的角度看,《山海经》构成了一个奇异的组合形象的大千世界,除了形象怪异诡秘的神人皇族,更有千奇百怪的另类生物,反映了人类渴望认识异类,并与其他生物交往和沟通的愿望。
令人欣喜的是,近年来许多作者在依托民族文化创作精彩的中国儿童幻想文学方面进行了极其有益的实践。例如,王晋康的《古蜀》根据神话记载与传说,以独特的想象力讲述古蜀国的历史变迁和文明发展历程的故事。在王林柏的《拯救天才》中,三千年前《列子·汤问》所记载的西周天才工匠偃师跃然而出,与当代天才少年麦可风云际会。与古神话“沉渊化熊”相对应(黄帝之孙伯鲧治水无功,被斩杀于羽郊,抛于深渊之中。他的儿子大禹继承父亲遗志,最终治服了水患。伯鲧被杀之后化为熊身,其子夏禹变成一条黄龙,将水下“熊体”“负”出水面),在麦子的《大熊的女儿》中,11岁的女孩老豆经过不懈的努力,拯救了因遭受不公压迫而变形为大熊的父亲。在龙向梅的《寻找蓝色风》中,主人公是女娲造人时被随手丢弃的泥娃阿丑,他在三百万年后苏醒,为了变成一个真正的人,他必须获得女娲口中曾经吹出的蓝色风,于是便有了一场寻找灵魂的奇幻旅程。周静的《一千朵跳跃的花蕾》以“盘古开天,女娲造人”的气场和“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的笔触打造具有中国文化底蕴的童话意境。在汤琼的《魔镜·心玉》后面,有深厚的中国传统文化和文学的根基。在慕容庄园染坊里操持劳务的老婆婆胡九的前身乃是《山海经·南山经》所载青丘山上的九尾白狐。出现在故事里的诸多神异怪兽和奇物大多取自《山海经》。萧袤的《魔法星星海》以“巡天追梦”为主题,以中国传统文化为背景,容纳了历史遗迹、古代文物、古代典籍和神话传说等诸多传统文化元素。陈诗哥的《童话之书》用睿智的中国哲思述说世界经典童话的意涵,揭示了别样的童话精神。
究其根本,童话叙事追求的是人类本初愿望的满足性,体现了微妙的心理真实性。它可以消解日常的理性逻辑,带来空间的移位、时空的转换、时间的交叠,万物有灵,物我相融,人、兽、植物之间相互转化,非人类也具有和人类一样的语言能力。就认知和幻想审美而言,以《山海经》为代表的中国古代神话和幻想文学传统为我们提供了最丰富深邃的资源和智慧,是当代原创童话和儿童幻想小说的源头活水。
[1]袁珂:《中国神话史》,上海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第19页。
[2]沈薇薇…译注…《山海经》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3年,前言,1页。
[3]袁珂:《中国神话史》上海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第16页。
[4]…J.R.R.…Tolkien,The…Tolkien…Reader…,New…York:Ballantine,1966,p.63.
[5]J.R.R.…Tolkien,The…Tolkien…Reader…,New…York:Ballantine,1966,p.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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