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既取名《印学史》,当然是循“印”的大概念。我第一个好奇的是在“印”的立场上,沙孟海师是如何处理宋元尤其是明清篆刻流派现象的——通常而言,以“古玺汉印”与“明清篆刻”分领商周秦汉魏晋南北朝“印章”,和元明清文人“篆刻”,是一种斯界习惯的做法,约定俗成,谁也不觉得不妥当。』
《朵云文库·学术经典·印学史》
点击图书封面可在三大网店购买
出版社:上海书画出版社
作者:沙孟海 著;陈振濂 导读
出版时间:2017年03月
沙孟海先师是一位学者型书法大家。所谓的“学者型”,不仅仅是指他有学问,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博闻强识,而且指他具有学者的素养。比如,从《近三百年书学》《印学概论》出发的学术生涯,使沙孟海师养成了一般学人著述家所不具备的独特素质:他有极强的“问题意识”,善于发问,运用古籍文献有竭泽而渔的能力;他又能考辨订讹,以绵密的排比罗列互证相较寻绎出令人意外的确凿结论。即使是排列一段资料,何处归并略举,何处详细展开,分章摘段,井然有序,无不展现出一位杰出的大学者胸有成竹、指挥若定的气度与襟怀。《印学史》自1962年春启其端,中途辍搁再三。可以说,这部书在沙老的著作中是具有独特的印迹的。
与著述家不求新见但求纂辑成书,虽汗牛充栋巨帙宏制徒称宏博不同,在一册简要的《印学史》中,随处可见出沙孟海师敏锐的学术触角与提出的独特构想。兹分段辨析解读之。
(一)关于《印学史》之“印”
本书既取名《印学史》,当然是循“印”的大概念。我第一个好奇的是在“印”的立场上,沙孟海师是如何处理宋元尤其是明清篆刻流派现象的——通常而言,以“古玺汉印”与“明清篆刻”分领商周秦汉魏晋南北朝“印章”,和元明清文人“篆刻”,是一种斯界习惯的做法,约定俗成,谁也不觉得不妥当。
但翻开沙孟海师的《印学史》,他却紧紧抓住“印”这个核心概念,将历史分为《印章旧制》和《印学体系》(而非习见的明清篆刻)两部分。上编《印章旧制》中的章节名称有《古代印章的用途》。不限于古玺汉印的实物介绍而去关注“用途”即使用环境;又专设《有关印章的名称与制度》两章,这些“用途”“名称”“制度”……都不是古玺汉印本身而是直指印章的社会环境与文化涵义。它与大部分坊间篆刻常识介绍书籍只盯着印章实物本身的做法拉开了距离,体现出沙孟海师作为考古学家的独特专业眼光和思考路径。
当然,因为是“旧制”之“制”,故而唐宋元及楷隶印、花押印及斋馆、收藏、名号之印自然也被纳入其中,因为它们都是“制”——官职之制文化之制的衍生物,都属于“旧制”的范围。这样,以社会政治文化制度为抓手,简单的古玺汉印作为实物对象的静态介绍研究,被沙孟海师升格为印章的社会制度动态关系研究。遍观当时的其他同类著述,尚未有匹敌者。
再看下编《印学体系》。“学”者,主观为之也。“体系”,自成框架也,皆属人为结果——既切合文人亲自篆刻之“人为”,又强调学问理论及印章生存方式如印谱之“人为”,还关注篆刻形成风格流派艺术上争奇斗艳之“人为”。而且其有序性表明“体系”之结构严谨、流变清晰与非偶然性。故而,章节名称中会有《三部集体印谱》《新安印派》《西泠印派》而不仅仅以坊间常见流行著述所习用的以具体的印家、印作列目。同样地,前者是沙老所持的重视社会文化动态的综合印学观而不是静态的人物作品的印学观。前者是学术,后者则仅仅是介绍与著述。
(二)行文中的许多学术闪光点
在《印学史》的具体行文中,包含了许多可以作出进一步学术生发的“玄机”,每次通读,都令我生出新想法。
A.关于官铸官印之脉络
沙老书中提到三国时代有“印工杨利”“印工宗奍”,再举《宋史·舆服志》载,唐末有祝师古为铸印官,世习缪篆,传其技于孙祝温柔,入宋再为铸印之事,祖孙二人,可称一绝。还有五代后唐庄宗制“宝”(即御玺)二座,命宰相冯道书宝文。宋英宗制“受命宝”,命欧阳修篆其文……我当时还特地按图索骥,复按史书,不但从一个局限的文人篆刻立场摆脱出来,对古代帝王将相铸印系列有了一个大致的认识轮廓,还曾试图再寻找更细密的资料。其后,在我自己的《篆刻艺术纵横谈》中还专设《印制》一章以述其始末。我以为:像这种知识,不熟读史书考订老练、只通篆刻艺术者根本不会关注;又事实上,迄今为止的篆刻类书籍,也从未有人提及过。
【方法特征】:拓宽视野,寻找相关联的旁系领域以互证之。
B.关于文献应用
在考订“玺”之名称时,我们常用《周礼》“货贿用玺节”这样的常识水平的大路货文献,而沙老却以他精熟古史的深厚学养,连举三例以证之。
一曰《周礼·秋官职金》:“辨其物之媺(美)恶与其数量楬而玺之。”郑注:“玺者印也。既楬书揃其数量,又以印封之”。
二曰《礼记·月令》孟冬之月:“坏(益也)城郭,戒门闾,修键闭,慎管籥,固封玺……”
三曰《左传·襄公二十九年》:“季武子取卞,使公冶问玺书,追而与之。”
第一、二例是指向经济行为,第三例则是显示权威的政治意图。三例一出,符合史学界孤证不立之则,立论更厚实矣。
【方法特征】:多读古籍,寻找被忽略的证据。
C.关于“刻”印之祖
在对篆刻之始的考察中,沙孟海师又善用实物图像文献,提出了一些惊世骇俗又合情合理的判断。
宋代是一个古印消亡、文人篆刻尚未勃兴的过渡时期。一方面,上承隋唐鉴赏印出现的艺术化倾向;另一方面,文人书画开始了诗书画印一体化的观念建设。但如前所述,宋英宗制“受命宝”,仍然是请欧阳修篆文而交付工匠制造。非唯如此,欧阳修的“六一居士”、苏轼的“东坡居士”“眉阳苏轼”“雪堂”、王诜的“宝绘堂”、黄庭坚的“山谷道人”等等,都是篆、刻分离。这一风气一直到南宋末贾似道“秋壑珍玩”“似道”乃至元代赵孟頫的“子昂”“水晶宫道人”“松雪斋”“赵孟頫印”,仍未消歇。一般认为,文人亲自刻印风气,是从元末王冕到明代文彭何震得青田石(花药石)开始的。但是,沙孟海师却从米芾传世七印中看出端倪:今藏故宫博物院之褚遂良摹《兰亭》有米芾跋,并连用七印:“米芾之印”“米黻之印”“米姓之印”“米芾”“米芾之印”“祝融之后”“米芾”,篆法皆不异于时但个别较稚拙;刻制粗糙,显非熟练印工所为。米芾享有大名,又为朝廷书画学博士,在《书史》《画史》中数度言及治印用印,在当时应该不是一个外行。且褚摹《兰亭》为一代名迹,曾入唐贞观内府,若用拙工劣匠所刻之印,以米芾眼光之高,自己也不会答应。再联想到《绍兴米帖》第九卷全收米氏篆隶书,知米老亦嗜此道。这样看来,沙老认为米芾七印出于自篆自刻大有可能。在没有强力的反证出现之前,把“刻”印之首发由元末提前到北宋末,由王冕上推到米老,应该是个大胆合理的判断。在《印学史》中,这是一个他书所无的突出亮点。而且在其后沙老发表的著名论文《印学形成的几个阶段》中,他又再次重点指出米芾乃是会篆会刻的印学家,表明对这一观点十分自信。
【方法特征】:精准判断,大胆以实物图像作为有力依据。
D.关于印谱鉴伪
1917年上海西泠印社出版、吴隐辑“潜泉印丛”本《董巴胡王会刻印谱》共四册,是当时明代文彭、何震、苏宣,和清代浙派西泠八家、邓石如、吴让之、赵之谦、吴昌硕这两头重镇时期难得的过渡一例。董洵、巴慰祖、胡唐、王声振四子号为“新安印派”,传世作品既少,又皆处于明清之际新旧之交,作为徽籍印家,知名度不高,过去很少有人关注。故此谱一出,专攻印学史者无不欢欣鼓舞,以为提供了一份极难得的过渡时期的珍稀材料。但沙孟海师萌生疑虑:既然是四家商量好相约会刻,怎么反而不见他们的个人印谱?董洵有印论《多野斋印说》但自刻印谱失传。巴慰祖有《四香堂摹印》两册,为早年摹古之作。摹印勤奋如此,不可能没有自刻印谱。在沙老找到《会刻印谱》的原钤底本细细比勘之后,这一疑点反而加重了。联系到同时代程芝华《古蜗篆居印述》,分摹“歙四家”即程邃、汪肇龙、巴慰祖、胡唐作品为四册,胡唐还为之作序。以此中巴慰祖印一册风格对照之,则与《董巴胡王会刻印谱》全谱四册风格雷同,如出一手,其实,它就是被认为失传了的《巴慰祖印谱》全貌。再以巴慰祖传世书迹中的钤印十数方,大都是巴谱(即所谓的《会刻印谱》)所收——统计一下,《会刻印谱》中董谱册分得四方、胡谱册五方、王谱册三方。至此,一桩移花接木的印谱出版公案在绵密的考证研究下真相大白。所谓的《董巴胡王会刻印谱》其实就是《巴慰祖印谱》,共四册。只是民国初年攻印史者不多,巴慰祖在印学史中名声处于二流水平,市场号召力不够;而以董巴胡王“新安四子”树立影响力,当然更为理想,于是分拆巴谱为四,如此而已。
【方法特征】:细密比勘,鉴伪而辨知源流由来。
沙孟海师的卓绝篆刻实践,是他的理论研究的坚强后盾。其实,对沙老在当代印学界的学术地位至今尚无人进行过准确定位。记得在他的《兰沙馆印式》将交由出版社出版前夕,我也正在沙府执编《沙孟海翰墨生涯》大型画册,当时他曾把原谱的册页稿本给我看。望着那一方方朱红的印帨,想起它是如何经历过“反右”与“文革”幸免于难的,今日终于可以汇集成册化身千万,为公众所欣赏学习;又看到吴昌硕为此谱的题扉,有“浙人不学赵㧑叔,偏师独出殊英雄”,忽然心有所动:沙老在篆刻界的历史定位,其实正可从此二句中探得消息。沙孟海师是鄞人,与赵之谦出生会稽同出两浙之宁绍平原,但他却不学当时正风靡天下的赵之谦;不但如此,他的印风也不涉同为浙人的赵叔孺、吴昌硕,也不涉同时兴盛一时的黄牧甫,整部《兰沙馆印式》,充溢的是古玺汉印等上古格调,而没有丝毫的流俗与时髦。如果说,赵㧑叔、吴昌硕、赵叔孺、黄牧甫等都开宗立派,众皆翕附因而客观上成为一种新的时尚、新的“形式语汇覇权”(我们平时称之为“个人风格”)的话,那么,作为一个纯正的学者、一个考古文史学家的沙孟海师,却志不在此。他寝馈周秦,出入汉魏,以古印为风范,一有招式,必合古则。在民国以来近百年,这种不依傍时风而又食髓知味、与古法无论在审美精神上还是在形而下的技法一招一式相汇通的各方面,都能达到如此高度与纯度的,环顾四周,竟无人可以抗衡于沙老。如果以类型学立场来看,创立个人风格作为一种典范,当时领军者不下数十;那么取食古而化,以古法纯度论高下,或曰唯沙老一人而已!
沙老在印学方面成果丰厚。除《印学史》外,另有总述《印学概论》,札记随笔《沙邨印话》,论文《印学形成的几个阶段》等等,皆能发前人之未发。故每一出刊发表,必洛阳纸贵,交口相颂,成为20世纪80至90年代书法篆刻界一道亮丽的风景线。附记于末,以志其盛。
发表评论前,请先[点此登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