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信疆(1944-2009),照片摘自网络
过去十多年,我在书写编辑生涯的回顾时,高公巨大的身影不停地闪耀于字里行间,不论我怎么写,总是绕不过他。
如今的编辑,泰半已不识开天辟地的英雄一代,不知前人的拓荒史实。正因为轻易疏忽高信疆开拓出来的理念之域,这片“新土”乏人耕耘,不知不觉中,日渐荒芜。
他引领风骚,创造了新的时代;随着他的离去,一切复归平淡。身处年尾(2016/12),重温他当年事迹,抚今思昔,喟然长叹。
跟随者也有春天:我邯郸学步,努力提升自己。
我接手《台湾时报》副刊以后,日日苦思如何在号称百万报份、“平分天下”的两大报夹缝间努力图存,希望做到“虽小,却不容忽视”。
了解我的朋友们,都知道我是个“理念狂”,做事喜欢找准则,寻依据,归依在一个简单的概念下,作为行事的杠杆支点。念兹在兹的是,如何在弱势的处境中,保持竞争力不坠。
我承认,我所思所为,跟有些人不一样。那时候,盘据我脑海的是:完美的理想副刊,该长成什么样子?它的整体形貌,谁能清楚描绘?
我把对副刊的终极想象,试图以抽象的“圆”字来形容。我写了一篇《圆之构成》来检视自己推展的成果,并追索“圆的完整意义”如何呈现于副刊?这类想法从现在回看,当然幼稚而可笑,可是当时的我,玩到忘形。
我可能是文坛上少数认真遵行“计划编辑”(本文编注:“计划编辑”是高信疆先生提出的办报理念之一,他要求编者必须怀抱计划编辑的态度,……除了年度计划之外,更要有细分的月份计划,同时还要保持弹性,能随时与现实的流动,配合调整)的编辑之一。我放大时间的范畴,把一年视做“完整的圆”,然后切成12等分(月)、4等分(季)、2等分(半年)、52等分(周)、365等分以及“5×1个完整的圆”(五年计划)。这种切割术,立刻产生不同的周期效应,而编辑的游戏空间也变化得趣味十足。
譬如到了每年的年尾,等到两大报小说奖揭哓之后,伺机推出小说月,名之曰“挑战擂台”。我们张着网,收拢漏网的优秀作品,轻轻松松执行守株待兔的任务。第一年初试啼声,立刻有两篇小说入选当年被视为象征副刊水平、由尔雅主催/詹宏志主选的《年度短篇小说选》。
第一仗,即大胜而归,赢得漂亮。
我们时时推陈出新,不敢稍有懈怠。
有一回,决心实践计划中电影书的构想。
某次,和老友陈铭磻切磋时,我们从坊间大量引进台湾的日本漫画读物中,发现一些漫画版的世界名著如鹤立鸡群,光是五卷本的《飘》,就引人入胜,书内画面分镜与情节叙述,和记忆中的电影十分相似。这个发现,引发我们胡思乱想:假如每一部电影都能从它底片复制画面,如同手绘一样,加上对话,不就是新品种的漫画书?若能成功,那是新领域的开创,是一个天大的商机。
假使上述推论可以成立,是不是可以“逆反”想一想,干脆放弃从既有的电影下手,何妨摄制一部纸上电影书?
陈铭磻和我决定先从小范围试上一试,工作由他全面推动。
经取得顾肇森的同意,立刻着手将他的小说新作《流逝》进行改编。陈铭磻物色导演、男女主角、拍摄者……,组成一支义务支持的队伍,耗了半个月的时间,终于大功告成。他还把电影书命名为“映画故事书”,写了一篇专论定义它。我们了解,如果实验成功,将是漂亮出击。
我学到开放编辑权、创建影响力及打造“被利用的价值”。
我一本初衷,继续朝向“计划编辑”推进,心里随时睁开“高信疆之眼”,查看日常工作。
有一个不停运作的标准公式是:
“假设换作高公,他会怎么想?怎么做?”
但身为小副刊,面对两大报如泰山压顶的澎湃气势,必须找出不同的策略思维,做为努力的方向。
“他有的,我要有;我有的,他没有。”成了打造自我特色的目标。心想:若他们开放,我们必须比他们更开放;若他们乐于分享,我们必须比他们更乐于分享。
新闻小说就在这背景下,呱呱落地了。
当时,似乎还没有将新闻以小说笔法重现的表现形式,若能推出,至少在台湾是个创举(新闻小说代表作应是《冷血》*注1)。作家姬小苔自愿加入计划。恰巧,中山高速公路发生大车祸,有母子两人受了轻、重伤,新闻中带出一段亲情的描述,令人疼惜。姬小苔见机不可失,追踪、挖掘,根据事实以小说体忠实呈现感人的亲情故事。
见报之日,高雄总社如炸开了油锅一般,各种关怀、捐款电话疯狂拥入,瘫痪了报社正常工作。由此,我见识到文字的力量,也体认到编辑人万万别妄自菲薄,我们也可以成为社会上的有力者。
姬小苔的无私奉献,直到今天我依旧难忘。在策划“现场目击”专栏时,她偕同摄影师亲自在拆建、重修、争议不断的台北“林家花园”现场彻夜驻守。天,微亮。她捕捉到一个在平时满口正义之辞的先生,悄悄步入园内,拣拾拆卸下来、准备复原的古建筑材料,带回家去了。
几天以后,她交出一篇文情并茂,有图为证的稿件,标题为:“谁是凶手?”这下可捅到马蜂窝了,差一点引发轩然大波。
后来,苏总说,此文一出,情治单位立刻前来关照,他全担下了。
“台时副刊”用人非常精简,正常建制为主编、编辑和美编共三人,与两大报动辄十人以上大编制无法相比,可说要钱没钱,要人没人,样样克难。
我想了又想,只好参照分享编辑权与艺术家合作“版面设计大展”的精神,彻底开放编辑权,让有意者参与,我们化缺点为优点,经常保持2-3人在外邀约他们所需要的稿子,使副刊在外的口碑迅速倍增。
例如,推出“推理小说大展”,由林佛儿帮忙;“电影月”请刘森尧相助;“爱与文学专栏”全权让沈萌华、陈佩璇夫妇主导;每月月底“新诗专刊”邀到张默、萧萧……等人轮编。
为了培植未来的影响力,我们设计了“飞扬的一代”专栏,和三十岁上下、不同行业的领导人物结合。像高信疆的专访,就由詹宏志负责,文章题目“纸上风云第一人”,从此成了高公的专称。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我们如同拥有了一个大编辑室,而且战力超强。
为了创造自己的被利用价值,我们做了更多努力。
汉声是我喜欢的出版社,吴美云和奚淞两位也是我常去请益的人。我很乐意为汉声做点事。得知有梁正居摄影集出版消息,立刻拨去电话,请他们提供一篇梁正居的专访,我用三天的头条做义务宣传。汉声本身即是台北艺文重心之一,我们的作为很容易散播出去。
那一阵子,“民歌”(校园歌曲的另称)慢慢不如崛起时那样的意气风发,我透过陶晓清,在她家开了一场小型讨论会,用了两天整版篇幅,进行了检讨与展望。她和她先生亮轩的家,也是一个中心。
台时副刊的名声,一点一滴向外渗透。
接着,又和电视公司八点文件大戏结合,除了免费宣传之外,仿长篇小说连载的方式,每天800-1000字、刊出当天剧情的剧透(spoiler),在播演的档期内,做全面配合。
经过不断的努力,副刊建立起自己的名声。
在我主编期间,有一则趣闻,似不可不记。
对副刊而言,武侠小说连载是不可或缺的内容。既然躲不掉,又争取不到金庸作品,怎么办?
最佳对策当然是找到一个取金庸而代之的人,那是谁?
巧不巧,遇上顾肇森。他是我初中同班好友顾肇瀛的弟弟,从小看他长大。我接下“台时副刊”后,他常来找我,问我需要什么帮忙之处。
我提到武侠小说连载的困境,叹台湾找不到高手。
我在激他,他没反应,事情如船过水无痕。
几个月后,他一脚踏进副刊室,神秘兮兮高喊:
“周大哥,我准备好了。看!这是我的写作大纲。”
他蓦地跳上桌,从口袋掏出一卷宽约8公分、卷得紧紧的纸团,高高举起,向下拉开,大概有两公尺长。
“这几个月,我一直在构思,所有的人物和情节都在这卷纸上,有一百多个角色,精采程度,保证不输金庸。”
我听了,开心之极,问他:
“做了这么多,有个名字吧!”
“当然有,你一定喜欢,名叫《折戟沉沙录》。”
“好!够气派,太好了!我喜欢。”我显然比他更兴奋,追问他:“什么时候开始连载?”
他神色一黯,满脸歉意,说:
“我要去美国念书了,暂时没空写,等我安定下来,就会动笔。”
我不忍心相逼,一切只能随缘。他话锋一转,笑道:
“计划太大,预计要写一百万字,我一个人做不了,所以找了一位高手相助。”
“谁?”我好奇呢。
“他叫金光裕*注2,这人优秀,你一定要认识他。”
不久,他赴美深造。
又过了些年,传来他过世的消息。
坦白说,至今我仍然无法接受他的死讯。
他要介绍相识的金光裕,我们成了朋友。前些年他写了一部历史小说《七出刀之梦》(大块文化出版),荣获《亚洲周刊》2011年“中文十大好书”。
高信疆的格局、视野与气魄,编辑圈内少人能及,他也是拓宽我视野的人。
关于高公的故事,网上多到读不完;他的朋友也多如繁星,数也数不清。他已写入历史,我用再多的形容词,也添增不了他的本色。
我重述一则他亲口告诉我的小故事,应可看出他的惜才与豪情:
一位非常出名的学者到他家里作客。
席间,酒酣耳熟,交谈欢畅。
彼此谈得兴起,高公从内室取出一把珍藏的、颇具历史的宝剑,在客人前展示。
客人拿在手里,把玩再三,赞叹连连,爱慕之情,溢于言表。
这一切全落在高公眼里。
他稍使眼色,他的另一半便极有默契,收起了宝剑入内室去了。
等到客人告辞时,高公递上刚取出的、包裹工整的礼盒,笑着说:
“宝剑赠英雄,它找到真正赏识的人了。”
嘿嘿,假如你是这位客人,会怎么想?
我一直认为高公是位不世出的大才,对台湾文化界的贡献太大,应该有人好好研究,重新定位。
我在《编辑力初探1.0》中,曾用简略的文字总结:
“高信疆是个彻头彻尾的创新者。他改革副刊,不光是内容的扩张与深化,他还兼及形式(版面)的颠覆,在以文字为主的版面,由专任艺术编辑每天依主题配画。他还打破禁忌,开放编制权,让年轻设计家登台演出,绘制版面,读者们每天除了内容的飨宴外,还有视觉上的享受。
他是大开大阖的人物。他主编下的副刊,成了“人才养成所”,育才无数,也因此,他的人脉深入基层,不断向外扩散,影响力无远弗届。”*注3
(2016/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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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冷血》(In Cold Blood)是美国当代文学经典,亦是极重要的分水岭,入选二十世纪最伟大文学之林。本书由美国作家楚门‧卡波提(Truman Garcia Capote;1924-1984)于1966年出版的非虚构小说,本书详述了1959年一起凶杀案。位于堪萨斯州霍尔库姆的农人赫伯特•克拉特一家惨遭灭门。卡波提获悉此事后,与好友作家哈波•李决定一同前往当地进行调查。他们访问了当地居民与该案的调查人员,摘记了上千页的纪录。凶手狄克与贝利在犯案后不久被逮捕,卡波提随后以六年光阴,写成此书。
《冷血》被公认是非虚构小说鼻祖及新新闻主义先驱,同时也成了卡波提的经典代表作之一。此书有中文译本,由杨月荪译,远流出版。
《冷血》不但被改编为电影《冷血杀手》(In Cold Blood (film))和迷你电视剧《冷血谋杀》(In Cold Blood (miniseries)),就连楚门‧卡波提为了写作《冷血》而调查故事眞相的曲折离奇过程,也被好莱坞拍摄成传记电影《柯波帝:冷血告白》和《柯波帝:冷血污名》。(请参阅《维基百科》:https://zh.wikipedia.org/wiki/%E5%86%B7%E8%A1%80_(%E5%B0%8F%E8%AF%B4)
*注2:金光裕,东海大学建筑系毕业,美国维吉尼亚理工学院暨州立大学建筑硕士,现任金石建筑师暨金光裕建筑师事务所负责人,台北花博蝶舞馆、风味馆设计师,"2011深港双城建筑双年展"香港总策展人。他于大学开始写作,1967年以〈队旗〉获中国青年写作协会小说奖特优奖,1982年以〈残兵记〉获联合报小说奖。小说集《沙堡传奇》并获中山文艺奖。着有《恒河的鼻环》、《沙堡传奇》等书。(请参阅《维基百科》:"金光裕"条目)
*注3:请参阅周浩正着《编辑力初探1.0》第39信"自制=华文创意出版的明天?"(http://blog.udn.com/cwacan/1821632)。
(本文编辑:吴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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