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蒙克(RayMonk)出名是因为那本1991年出版的《维特根斯坦传:天才之为责任》,这本书无论作为学术著作还是一本流行的知识型传记,都获得了成功。去年出了中文版,反响也不错。他的新书《罗素传》刚出版。尼克和他的儿子汤米,两位哲学票友,2012年1月初在英国度假时,顺便采访了雷蒙克。蒙克认为一本传记可以帮助了解一个哲学家的思想。
汤米:我是个高中生,对哲学只是有点兴趣而已,但我觉得如果最后不进入学术圈,很难把哲学当作一个职业。当年是什么原因驱使您入了这一行?
蒙克:我小时候就发现哲学问题都非常费神(absorbing)但又非常有趣,而且哲学问题花样繁多。我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对无限着了迷,一直都在想。等我到了你现在这么大的时候,我开始对语言和哲学中的问题感兴趣。所以我觉得是对哲学问题的全神贯注让我对哲学感兴趣,而那时我其实还没有读过任何哲学著作呢。
汤米:那您为什么选择为哲学人物做传记呢?
蒙克:我在牛津读研究生时看的全是维特根斯坦的数学哲学,对我影响最大的是最近刚刚过世的麦克·达米特和克里斯平怀特(CrispinWright)(按:达米特和怀特都是牛津的哲学家,擅长数学哲学和语言哲学。达米特在我们采访蒙克的几天前,2011年12月27日逝世。蒙克在牛津获得硕士,得到过达米特和怀特的指导)。我读了他们俩关于维特根斯坦的所有著作,但我觉得他们俩都误解了维特根斯坦的数学哲学,对他的后期哲学也有不同程度的误解,而导致误解他哲学的原因是他们误解了维特根斯坦这个人,我不同意他们对维特根斯坦的精神的理解。于是我觉得要理解并且说明白维特根斯坦的哲学,首先必须理解并且说明白维特根斯坦是个什么样的人。达米特和怀特误解了维特根斯坦写作的精神状态。对我来说,领会维特根斯坦精神的一种办法就是理解并且说明白他本人。并不一定对每一个哲学家,你都必须先了解人,才能了解他的哲学;但是,对于维特根斯坦则必须如此。
汤米:您在写这些传记时,会对这些人和他们的个人生活有越来越多的了解,而这些了解会影响您对他们的哲学工作的观点吗?
蒙克:那倒也不是。但确实,有时会帮助我了解他们的哲学工作的动机。维特根斯坦的情况和罗素不一样。知道一些关于维特根斯坦本人的事情,会帮助认识并理解是什么在驱使他进行哲学思考,以及他的哲学工作和他的精神诉求之间的联系他在尽可能地做一个道德上的好人(morallydecent),等等。而罗素呢,比如,他有时谈论囚禁和自我囚禁(selfprison),理解他本人,会有助于理解他的被囚禁在自己体内的感觉,这些在不同的方面都有助于理解。可以这么说:它有助于理解某人写作时的基调(toneofvoice),如果你多少了解些维特根斯坦的为人和罗素的为人,那么你对他们风格的细微差异会很敏感,比如他们是在尖刻呢,还是在开善意的玩笑呢,等等。
尼克:我记得以前看过一篇您的文章,说写传记也是做哲学的一种方法。
蒙克:你还记得那篇文章的题目吗?
尼克:现在手边没有,只是大概记得
蒙克:我是写过一篇文章,但那是阐述维特根斯坦说过的话,即要想理解一个哲学家,同时也要理解他的人生。维特根斯坦的意思是理解一个哲学家的诉求,可以通过他的传记来例示。这就是你说的那篇文章吗?
尼克:我想是的。
蒙克:对。维特根斯坦把这同阅读哲学理论对比。我的观点过去是,现在仍然是,传记本质上是一种维特根斯坦所说的非理论的理解,我在那篇文章中主要是阐发维特根斯坦的这样一种观点,即一个哲学家的传记和人生有着某种一致性的联系,从一本好的传记中应该看到这种理解。我所做的工作是维特根斯坦所说的非理论理解的一个例子。
尼克:当您在写《罗素传》时,也是同样的态度吗?
蒙克:我对传记的理解是普适的,对《罗素传》当然也适用。
尼克:容我再问一句,您怎么看克拉克的《罗素传》和您自己的《罗素传》,显然它们的分量不一样
蒙克:克拉克对罗素的哲学没什么兴趣。事实上,1992年,摩尔海德(CarolineMoorehead)也写过一本《罗素传》,她对罗素的哲学也没什么兴趣,基本都是在探索罗素的私生活。对于罗素这样的人,私生活当然也非常可读。我的《罗素传》的哲学内容比他们的多多了。我觉得这是我的书同他们的书之间的主要区别。
尼克:当然,他们不是哲学家嘛。爱因斯坦的传记就有无数多本,那个写了最近热卖的《乔布斯传》的作者也写过一本爱因斯坦传记,但我觉得最好的爱因斯坦传记还是那本阿伯拉罕·派斯(AbrahamPais)写的《上帝活儿好》(SubtleIstheLord),因为派斯就是一位出色的物理学家。有的传记总是讲哲学多一些,而有的传记讲生活多一些。
蒙克:对。有的传记中会有理论,而有的没有。例如,额尔曼(Ellmann)的《奥斯卡王尔德传》应该被认为是权威性(authoritative)的了,但那书里一点理论都没有。与之相反,弗洛伊德的《达芬奇传》中对达芬奇的生活和思想是统一起来看的,幕后是弗洛伊德的理论。当然它们都是很好的传记。
尼克:会不会越晚的传记越八卦啊?
蒙克:哈,可能吧。越晚,可获取的材料就越多,会有更多过去没公开过的材料。就罗素而言,其实早在1957年,就出版过一本他的传记,那时他还健在而且很活跃。在传主还健在时,写传记有优势,也有问题。优势是可以和传主合作,了解更多一手材料,但问题也是明显的,你写作时,也会更加小心翼翼,组织材料时会较少客观。
尼克:您觉得自传和其他人写的传记有什么区别吗?我的体会是读任何自传都必须辅以其他材料。
蒙克:我觉得因人而异。其他人写的传记会吐露更多的内情,不一定每一本自传都那么掏心掏肺,我熟悉的自传中,《蒯因自传》就非常的晦涩(unrevealing),他简直就是拒绝吐露内情(按:蒯因是二十世纪美国最有影响的哲学家和逻辑学家,是美国分析哲学的鼻祖,他继承了罗素和卡尔纳普的传统,王浩就是他的学生)。有些人的生活是非常隐私的,他们的工作和生活是完全隔离的。
尼克:卡尔波普尔的自传也如此,只聊工作不聊生活。这是为什么我们需要传记作家。
蒙克:这不奇怪,很多人都这样。对那些很注重个人隐私的对象,传记作家很难找到材料。而罗素的情况正好相反,他的材料太多了。
尼克:您认为您的这本《罗素传》会是盖棺定论的《罗素传》,还是仅仅是又一本《罗素传》?
蒙克:我不认同盖棺定论的(definitive)传记这种观点,没人能干这事,我也不觉得我那本《罗素传》会是最权威的。任何人都不能写一本关于任何人的最权威的传记,对于罗素,就更不行了,因为罗素长寿而且充实,他写的东西也很多,兴趣极为广泛,再加上他结过四次婚,一辈子都深度介入政治,介入政治的时间前后有六十多年。考虑到所有这些,我肯定不认为任何一本他的传记可以被称作是最权威的,当然包括我那本。
尼克:我很喜欢您的那本《维特根斯坦传》,它在中国才出中文版,但媒体评论很好,而且有的书评把它列为中国去年最好的十本书之一。您知道作为一本哲学家传记,这很不容易,中国真是进步了。
蒙克:是吗?我真高兴听到这个。
尼克:《维特根斯坦传》那本书译得也不错,您和中文译者讨论过吗?
蒙克:没有,也没见过面。但是他给我发过一个很详尽的问题目录,我也都尽可能详尽地回答了。希望这对他有所帮助。
尼克:我想肯定有帮助。无论是谁,将来翻译《罗素传》的话,我希望会做得更好。您写作《罗素传》和《维特根斯坦传》的方法有不同吗?
蒙克:他们是两种不同的人,过了两种不同的人生。罗素生前出版了六十多本书,而维特根斯坦只出版了一本;罗素的文章无数,超过两千篇,而且世人保留了大量他的信件,而维特根斯坦公开发表的文章也只有一篇。维特根斯坦从来没结过婚,罗素结过四次婚,还有过无数的情人。后来的人可能都会觉得罗素是一个委员会的名字,而不只是一个人,因为他写的东西太多了,覆盖的题目也太广了,简直不像是一个人写的。他很长寿而且关于他的素材也很多,这是一个挑战。罗素的个人生活和他的哲学可能会是完全无关的,比如,他的《数学原理》和他怎么对待第三个老婆一点关系都没有。至于这两本书的写作风格或方法,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同。
尼克:但从结果来讲,好像有点不一样,例如,《维特根斯坦传》出来后,都是好评。但《罗素传》却有不同的声音,动静最大的要算葛瑞林了,您怎么看这事呢?
蒙克:我不想谈论葛瑞林。
尼克:那您觉得他的评论有道理吗?或者是因为有政治的原因?
蒙克:我愿意聊罗素,也愿意聊我那本书,但真不想聊葛瑞林。读者应该看我的书,而不是只看书评。
尼克:哈,那好。我自己写东西时,会假想几个典型的读者,在您写《罗素传》时,有没有预期的读者群?在写《罗素传》时,您头脑里在想什么?
蒙克:我想象的是对罗素感兴趣的一般读者群,但是目标读者应该是那些对罗素的哲学也有兴趣的人。但是我也不能把读者限定为罗素哲学的专家,简言之,就是普通读者但有一定的智力兴趣。
尼克:对一个《罗素传》的读者,您觉得会有什么当代的意蕴吗,无论是智力的,还是政治的?
蒙克:我选择写维特根斯坦和罗素的传记事实上我刚刚完成了《奥本海默传》是因为我觉得他们是很有意思也是历史上很重要的人。我想让我的读者知道他们为什么是重要的。
尼克:那么您觉得他们为什么重要呢,有什么特定的要点?
蒙克:无论维特根斯坦、罗素还是奥本海默,他们每个人都不一样。对于维特根斯坦和罗素,他们都是哲学家,我想让读者知道他们的哲学为什么是重要的。我在传记中试图把他们的哲学也说明白,以及他们为什么会对他们的哲学感兴趣,以及他们的哲学为什么重要。当然在《奥本海默传》中,我也会试着说说他的物理学。这是我写的传记可能和其他传记不一样的地方。
尼克:维特根斯坦、罗素、奥本海默三个人,您觉得他们的生活和思想中有什么共同的东西吗?
蒙克:唯一共同点是他们的为人都很有趣,他们都做过重要的工作,他们工作的环境(context)也很有趣。例如,维特根斯坦成长在维也纳,而罗素呢,他的智力环境是伦敦和剑桥,以及布鲁姆斯伯里文化圈。这些知识背景刺激了他们的工作成果,这些我都觉得很有意思。奥本海默的情况也类似,他的成长环境是纽约的德国犹太人文化,非常有意思。但这些又都不一样,对不同的人,可能兴趣点也不一样。但是我必须对所有这些都感兴趣才行,在《罗素传》上,我足足花了十年时间,如果我对什么东西缺乏兴趣,肯定不行,在十年里的每一天,我都想着罗素,写着罗素,我的兴趣从来都没有松懈(fade)过。我在写维特根斯坦的传记时,去了多次维也纳,还去了爱尔兰,去看他生活过的地方。为了奥本海默,我去了几次美国,特别是纽约和华盛顿特区。奥本海默把他的文件都留给了国会图书馆,我在那花了几周时间遍阅他的档案。是的,奥本海默的文化同我自己的文化不一样,但维特根斯坦的文化也和我的不尽相同。
尼克:我以前在写您的《维特根斯坦传》书评时,就注意到您在写《奥本海默传》,大概何时能出版?
蒙克:我希望在今年10月吧。
尼克:最后咱们说说罗素和中国吧?
蒙克:罗素爱中国啊。
尼克:您是说他在《中国问题》中对于中国传统价值观的偏好吗?我觉得他对中国的理解有很多是基于他的知觉,不见得全是真的。
蒙克: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我认为他对中国的所有理解都在我的那本传记里了。
尼克:我不知道您是否知道张申府,他是罗素在中国的最大粉丝。他是中国共产党的三个创始人之一,他介绍了周恩来加入中共。若干年前,一位美国卫斯理安大学的教授写了一本书,记录了他们之间持续五年的断断续续的谈话。我注意到您的书中关于罗素在中国,只是编年体式的记录,能说点更多的吗?
蒙克:我不知道张申府和你说的那本书。我知道的关于罗素和中国,就那么多,都在书里了。关于他那段在中国的时间,我也没有更多的材料或想法。
尼克:您的《罗素传》的中文版权有着落了吗?大概何时出版?
蒙克:我不敢肯定,但好像有人买了中文版权。至于何时出版,我真不知道,我想是两三个月之前,有人找过我的经纪人。其他的就不知道了。
尼克:谢谢您接受采访,希望您的书在中国能卖得好。
采访附记
雷蒙克(RayMonk)是语言和数学哲学家,他的老师是前不久过世的牛津哲学家麦克达米特(MichaelDummett)。雷蒙克哲学的主要关注点是维特根斯坦和罗素,他也写过很多分析哲学历史的文章。他老师达米特曾经写过一本通俗的书《分析哲学的起源》,大意是说尽管分析哲学的实践者大部分在英语世界,但起源(如弗雷格)和壮大(如维也纳学派)都是在欧洲。蒙克的思路和达米特接近。蒙克出大名是因为那本1991年出版的《维特根斯坦传:天才之为责任》(DutyofGenius),这本书无论作为学术著作还是一本流行的知识型传记,都获得了成功。无论圈里圈外,好评如潮。2011年在国内出中文版,反响也不错。这本书为蒙克带来了声誉,站着也挣了钱。在《维特根斯坦传》出版十年后,他的又一本传记出版了,这一回是《罗素传》。这真是一部大书,分两卷,共1200页,上卷从1872年写到1921年,下卷1921年到1970年。罗素长寿,著作多八卦也多,原材料自然就多。但《罗素传》出版后,却得到两种截然相反的评论,当然主流是好评,但那一小撮相反的声音发自几个专业大家。
在蒙克的《罗素传》出版前,最有影响的(不敢说最权威的,因为蒙克很讨厌,或者貌似很讨厌最权威的传记这种说法)罗素传应该是传记作家克拉克(RonaldClark)的那本,在罗素过世后不长时间内出版。这本书也有中译本,但翻译质量不敢恭维。克拉克毕竟不是哲学家,蒙克可以自诩的是:我的书里有更多的哲学。蒙克在《罗素传》前言中引用了罗素自传的那段著名的话:渴望爱,探索知识,和对人类苦难的同情,是三种大风般的感情。蒙克之前的几本《罗素传》只刮了两股风,因为传记作者的非专家背景,探索知识这股风吹不起来。作为哲学家,同时又是成功的作家,蒙克的《罗素传》自然不会只八卦,它确实有很严肃的一面。无论对于哲学家还是外行,这书首先很好看。但对于如何评价罗素,专家中自然有不同看法。
葛瑞林(A.C.Grayling)是语言和逻辑哲学家,是蒙克的同行,也出身于牛津。此外,他也是英国出产的著名无神论者之一。他小时候在赞比亚长大,十九岁时他姐姐被谋杀,那时她刚结婚,他母亲得到噩耗后也去世。这对他的成长有很大影响。一种对葛瑞林的评价是,在无神论者中,他没有道金斯那么冷面,也没有希钦斯那么好战。他长大后回到英国老家接受教育,最后在牛津的莫德林学院读博士,师从艾耶尔和斯特劳森。像他老师艾耶尔一样,除了专业的一面,他还是一个公知。葛瑞林对蒙克的《罗素传》的评论可谓是一小撮反对派的代表。他认为在两个方面,蒙克误导了读者。首先,罗素作为一个专业的哲学家,他的著作如《数学原理》是他智力的顶峰,但罗素出名却是靠他的通俗作品(journalism)。蒙克认为罗素自己也看不起自己的通俗作品,在上面浪费了他的才华,而且他的很多公共活动不太靠谱。其次,蒙克似乎在责怪罗素,他的私生活、他的多次离婚、他的冷酷,导致了他后代(儿子,孙女)的不幸。葛瑞林认为罗素的公共活动为社会做出了贡献(如避免核危机),而私生活上罗素也不应承担所有的责任,他那些老婆也有问题,但蒙克在选择材料时却避免了谈论罗素太太的问题。在葛瑞林心目中,罗素是神一样的人物,被蒙克八卦成这样,实在不堪。葛瑞林说蒙克是一个高超的作家,只是希望他下一次能够选一个更合适的传主。确实,蒙克的下一部作品《奥本海默传》今年底就要问世了。我们期盼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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