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逮到郭泰。
他远在太平洋彼端,经由神奇的科技,瞬间出现于笔电的屏幕上。
「嗨!别来无恙?」老朋友见面,我热情招呼。
「哈哈――」犹如从前,他的笑声宏亮而豪迈,「这样会面太难得了,多聊聊吧!」
1. 纯属偶然因缘,拼出一道风景。
在我的编辑生涯里,郭泰的帮助太大了。
是他,成全了远流「实战智慧丛书」的诞生。
这话得绕个大圈子来说,才能周延。
远流自从詹宏志正式出任总经理大位后(1983),把一个传统的、急待转型的出版社,从亏损连连的危机中,神奇地脱胎换骨,成了最具代表性的出版机构。詹宏志做了跟传统编辑完全不一样的事,改造「商业模式」:首创「丛书杂志化」,策划了第一击《柏杨版资治通鉴》,以每月一书的形式推出,同时进行整套预约;次年,推出第二击,新书系《大众心理学丛书》,一次印行40本。
两大企划案,声势惊人,震撼出版界。*注1
就在这背景下,远流为了开拓未来版图,四处揽才,组建新经营团队。
1986年中,我应王荣文、詹宏志之邀,加入远流。
我初到远流,被赋予的首要使命是开拓文学出版疆域。从踏入文化圈起,我一向被归在「文艺青年」之列。在加入远流之前,我已主编过《台湾时报》《中国时报》(美洲版)副刊以及多种不同类型的艺文刊物,由此延伸出来的战线,理所当然是继续巩固并扩大这片领域。
然而,阻碍重重――主要来自心理层面,因为有一种无形的压力在周边升起。
早期的出版市场,文学书籍是主流,所以那是兵家必争之地,投身书市的,莫不以出版文学书籍为职志。五小(尔雅、纯文学、大地、洪范、九歌)是最具代表性的,其它大大小小相同性质的出版社不计其数。
上任之后,每当我以新身份推动编务,开始向外邀稿时,王荣文和詹宏志总是面告「暂停」。后来才透露原因,那些文学出版社的老板们都是王荣文朋友,他们频频善意劝阻:「文学书的市场已经拥挤不堪了,远流再卷进来,殊为不智,你们应该发展出自己的特色。」
一次,二次,三次……动动停停,反反又覆覆,半年蹉跎掉了,我不知如何是好。每天坐领高薪,却整日无所事事,自非长久之计(我已在考虑:该不该滚蛋?)。
就在这节骨眼儿,老友沙永玲来电:
「你要我译的《营销战争》*注2,原先的出版社不要,这部译稿我该怎么处理?」
怎么处理?当然我得负责。
取得译稿,连夜细读。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接触营销知识,书内把我熟悉的西方兵圣克劳塞维茨(Karlvon Clausewitz,1780~1831)的名著《战争论》和营销融合一体,为我展布一片新天地。我读得如痴如醉,大开眼界。
书稿内容这么精彩,可真是天上掉下来的礼物。
一面读,一面在脑海里拼出想象中的画面――我知道怎么做了。
翌晨,和老板王荣文、总经理詹宏志正式摊牌。
「你们对发展文学书的路线一直拿不定主意,下不了决心,而我光拿钱,没事做,实在惭愧。身为远流总编辑,理应为公司开疆辟土,拓宽出版领域,现在机会出现了,」我取出《营销战争》译稿,交代了稿件的来龙去脉,说:「到目前为止,公司的出版路线中,还缺了『商业书』这一条,我建议不妨以这本书当作敲门砖,我来试做这条新路线。」
我发觉他们在翻阅稿件时,眼睛也亮了起来。
「太好了!我完全同意。请说明一下构想。」詹宏志说。
这下我精神大振。提出「实战智慧」做为书系的名称,区隔书市既有竞争对手,兼纳古今中外符合「实战」加「智慧」可供经营者学习的内容,让它成为具有最大包容性的开放型商业类丛书。
没想到他们俩立刻拍手叫好,书系「定」了下来。
我告别了文学路线,开始重新学习。
但,只一本书,怎么形成书系?
2. 「微郭泰,吾其被发江湖矣!」*注3
当时,郭泰在远流出版了两本「经营之神」王永庆的书:《王永庆奋斗史》和《王永庆管理铁锤》,被归在「远流丛刊」里,靠着自身的力量在书市拼搏,畅销而长销。若能收入「实战智慧」,必可帮助新书系站稳脚跟。
当我向郭泰提出请求,他毫不迟疑,一口允诺,语气柔软而谦虚:
「能够排在新书系的序列里,那是我求之不得的荣耀。」
从那天起,他和我不离不弃,成了交往三十多年的朋友。
郭泰嘉惠于我的事儿,多到数不胜数。与朋友交谈时,每提到郭泰,我都会特别加重语气,说:「他等同这条书系的共同主编。」
试举一例。
眼看着「实战智慧」渐渐站稳脚跟,下一步该怎么跨出去?
有一天,我忍不住找他大吐苦水:
「郭兄,我们既然走上『引进』与『创写』并重的策略,可惜写手难找,这条书系若能找出『十位』像你一样水平的作者,何愁大事不成。」
郭泰笑了,在我看来,那笑容「邪邪的」,里头暗藏玄机。
「你终于开了金口。我原本没把握你所设定的书系方向往哪走?既然你认同我走的路,我想未来的发展空间极大,应该可以开创更大的生存领域。」
「那么,人呢?」我怯怯地问。
「坦白说,『十位作者』是你必须努力去找的。先发队伍若能先声夺人,往后的『招贤纳士』就容易多了。不过,有两个好手可先推荐给你。」
我乐了,缠着他「引荐」。
不久,他的挚友张永诚和陈文德,一前一后拔刀相助,也都成为书系的栋梁。熟悉远流出版的读友,对这两位名家作品必不陌生,张永诚写了《卖典》《卖手》《永恒的营销法则》《事件营销100》……近二十部营销专著,并执教于中央大学与大叶大学;而陈文德的《曹操争霸经营史》《诸葛亮大传》《秦公司兴亡史》《北宋危机管理》……等数十册历史著作,脍炙人口,红遍两岸。
张、陈加上郭泰,人称「哈佛三剑客」,他们是政大同学,都曾任职于「哈佛企管公司」并主编过当年影响力深远的《管理杂志》。他们三人的学识、经历完整而丰富,「实战智慧」有了他们三人撑腰,等于坐拥半壁江山。
渐渐的,优秀作者名单开始拉长:梁宪初、萧富峰、陈明璋、霍雨佳、陈忠庆、林训民、小管、雷瀚、张金鹗、叶子游、余朝权、王泰允、陈邦杰、董时叡、黄素菲、徐瑞希、邱义城、陈再明、陈伟航、陈国嘉、陈生民、苏拾忠、李仁芳、庄丽卿、钟振升、廖和敏、周绍贤、叶柏廷、刘晓莉、伍忠贤、彭建彰……不同业别的高手纷纷出场,扩大了书系影响力。
例二。
最初设计「实战智慧丛书」时,我注意到詹宏志将「大众心理学全集」的封面统一格式,穿上绿色制服。军人出身的我,越看越满意,决定东施效颦,把这条商业书系打造成「黑色大军」。一旦成军,举目望去,将是一片严整的墨色,气势非凡。
问题来了。我们才出了十多本书,模仿者却出现了。
在80年代,书店是销售主渠道,书架才是决胜点,我们在书架上辛苦挣得一席之地。
不久,「黑皮书」有了跟随者,一些别家出版的黑书背,硬和我们挤在一块,多别扭呀!
我苦着一张脸,拙于对策。
「哎,小事一桩,哪值得烦恼。」郭泰了解原委,笑道。
他说得轻松,但怎么解决呢?
「依我的想法,只需一招。」郭泰说。
我懵了,有这么简单的事吗?我请他别逗人了,快快贡献智慧。
「简单之极,『不理不睬』便可。」
这下我真愣住了。
「其中道理,不证自明,」郭泰怕我糊涂,讲得十分清楚,「它们不但不是阻力,反而是助力,帮助我们的黑色系列,缩短了壮大的时间。它们做为跟随者,只显露了自身的愚昧,毫不足取。你想想,占满一列书架至少需要30~50本书,现在你『正统的黑』才出版十多本,筋肉不够结实;由它们『非正统的黑』协助制造黑色块状的大片视觉印象,我们是沾了光(因为每卖出一本黑皮书,在店员心里都加总在远流「实战智慧丛书」身上)。重点是,我们必须加快出书节奏,并出版好卖的书,完成书架占领。随着我们持续大量出版,书店为保持书系完整性,跟随者必然落入被排挤的命运,最后完全消失。世间事物都有两面性,利弊相杂,有时候,一件事不能只看表象,表象之下,别有洞天。」*注4
从这案例,我们理解了何谓「时间经营」,以及由此延伸出来的奥妙。如每五本书,设一销售量「检验点」,努力警惕书系中单书销售量的高低,一旦出现连续下坠的现象时,下一批推出的新书,绝对要择优为先,确保书系的绵延力,以求长命百岁。
因为,书系活,本本书都活。每本书都是源头,书系如是活水,同存共活,荣枯一体。
3. 他是自创一格的魅力型作家。
「郭兄,在写作圈子里,你太特别了。」我刻意找个话题。
文学挂帅的年代,他的「非传统」,与众不同。
「是吗?倒想听听在你眼里,我有什么『特别』。」勾起他好奇心,事就好办了。
「你不写小说、不写诗、不写散文,四十岁时才立志书写,作品积累至今,已有35部,不但再三得到『金鼎奖』与『金书奖』肯定,更是畅销书和长销书的代表人物。如此另类,只能用『奇』而『异』形容。从我个人多年旁观,觉得你应当打从开始就有一个自我指导的写作策略,能透露吗?」我旁敲侧击。
「谈不上什么策略,纯粹是我的『人生觉悟』,我从《本草纲目》的作者李时珍身上得到启发的。他科举落第之后,觉得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去完成。他看透人间哀乐与苦难,救世不一定非做官不同,学医更可直接救人。在学医这条路上,他看到一个空白――关于药草居然没有一本全索引式百科条列汇整的集子。做这事,铁定是苦功夫,必须忍得住长期的寂寞和辛苦。李时珍从三十五岁起,整整花了二十七年,完成了两百万字、中国医学经典的《本草纲目》。我希望将来自己每一本书,能跟《本草纲目》一样,填补一段知识与经验的空白(困窘、不足及需要)。」郭泰说。
「李时珍他看出空白,用一生的时间填补了它。你以他为师,这种襟怀,已不多见了。」我轻声附和。
「我立志以『书写维生』那年,都四十岁了。历经记者、推销员、面店老板、企管顾问公司副总……所面对的都是实务,而这片人人需要的『实务经验与知识』,却空旷在那里,乏人经营。你不认为该有人捉住这个机会吗?」郭泰回答得很诚恳。
「的确,在应用知识领域,你是少数能满足读者需求的先驱者,当年我就被你那本《鼓舞:推销之神原一平奋斗史》感动莫名,那股激励人心的力量,世上少有。你能如此贴近读者的内心,用了什么魔法吗?」我问,想多挤些东西。
「你真爱说笑,天底下哪有魔法,我只是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用心写出感动自己的作品;因为只有先感动自己,才有可能感动编辑与读者。《远流博识网》曾访问我……写满多的,你自己上网看吧。」
计算机的好处,就是能够立刻打开网页,找到他提到的那段文字:
「郭泰说,写作是他跟社会的一种沟通。当他发现社会极需某种知识却又缺乏相关书籍时,就会动手搜集资料,为读者介绍更新、更详细的信息。
他认为,不仅要写自己专长的东西,更要写内心冲动的东西。只有这样,才能感动自己,也才会感动读者。」*注5
我喜欢阅读,也喜欢用简单的概念总结吸收的知识,方便牢记。我以为郭泰作品充满了我们最欠缺的「实用价值」,他把彼得·杜拉克(Peter Ferdinand Drucker)标榜的「知识是拿来用的」精神,发挥到了极致。
我把这些意思,告诉郭泰。
他同意我的观点。我不由得想起书系初期盛况,我说:
「所以啊,像你的《悟》《鼓舞》《霸气》这类提升企业竞争力的书,始终能长销不坠。我记得有些公司常常一买就是几十几百本,当成培训教本,真了不起。」
以下书籍的剪影是我从网上复制转贴了21种(部份),读友们可以从封面欣赏郭泰作品题材的多彩多姿。
最令人佩服的,是他写的理财书,如《股市实战100问》《如何从台股赚一亿》……写这些书是缘于他曾听信朋友建议,结果在股市中惨赔。他痛定思痛,彻底研究,终而反败为胜,把赔的钱,连本带利,加倍赚回来。他不敢藏私,如实吐述,写下让庶民也能看懂的理财入门。
他白话译注的《识人学:<人物志>白话版》,则是我心目中的经典之作。
当他长期观察台湾政、经各界的领导人物,得出的结论只有一句:「得人者,昌;失人者,亡。」既然「人」如此重要,「识人」这门功课便是重中之重。他发现刘邵(三国魏人)的《人物志》居然已经「建立了客观标准,将识人之学系统化,理论化」。他耗了很多年光阴,一字、一句、一段、一篇解读,完成心愿。最近,又增补内容,重加检视,把长销二十多年的《识人学》赋予新貌。
他长期专研王永庆,是台湾首屈一指的(不作第二人想的)研究王永庆的专家。写成多本有关王永庆的专著,是书市少数属于「永不落架的书」,代表作是《王永庆经营理念研究》。
他是「猎智者」,替广大读者猎取智慧,像春蚕吐丝般,毫不保留地奉献自己,结出一个接一个智慧之茧。
4. 在39岁那年,他就写下自己的人生规划。
郭泰写于1985年的<人生规划企划案>,包括对生命的态度、人生目标、人生导师、工作的选择、居住的地方、婚姻的选择、死亡的安排七项。
关于「死亡的安排」,他写道:
「对于死亡,我有下列的期望与交代:1.我希望能够死在书桌上,意思是死亡那一天,我仍在写作。2.签署预立不施行心肺复苏术意愿书。3.签署预立选择安宁缓和医疗意愿书。4.签妥器官捐赠同意书。5.死后不印讣文,不发丧,把捐赠后无用的器官火化,把骨灰洒在南太平洋的大海里。」*注6
我对着Skype画面上的他说:
「郭兄,关于死亡,我们的看法太一致了,你的郭五条,除了最后一条处理骨灰的部份,其它的几乎毋需更动一字,可全借用。前几年,我们夫妻俩签署了<遗体捐赠志愿书>以及放弃所有不必要的最后救援手段。」
「难得你们也一样开朗,不避讳生死大事。」
「没什么放不开的。年轻时,读过日本作家深泽七郎的短篇小说《楢山节考》*注7,也看过改编的电影,对生老病死别有体会。如今也到『参拜楢山』的岁数了,本来就应该坦然以对。」
「哈哈,无愧乎此生潇洒走一回。」郭泰用朗爽的笑声回应。
5. 假如「出版」是提供某种服务,那么「作品」呢?
元智大学讲座教授许士军说:「所有产业,最后都是服务业。」那么「出版」算不算是「产业」?如果答案是肯定句,出版能等同服务业吗?作家和作品呢?
这个问题放在心里困惑我很久了,我认为他是最适合解惑的人。
他听完提问,皱了皱眉,笑说:
「亲爱的老先生,『您』都76岁啦!如此伤人脑筋的『探索』,让网络世代的年轻人去苦恼吧。」
他移动鼠标,关上Skype,周遭突然一片寂静。
耳边,彷若只有郭泰豪气的笑声,在回荡,回荡。
(成稿于2016年9月18日;郭泰70岁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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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关于詹宏志在远流的事功,请参阅《编辑力初探1.0》《编辑台上的小确幸》《企划之翼》等篇章。
*注2:《营销战争》,AlRies&JackTrout,沙永玲译,远流出版。
*注3:借用《论语》<宪问篇>「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语。
*注4:其中道理,直到我读了彼得·杜拉克的《旁观者》书里所推荐的「荒野上的先知」,被后人尊为「人类精神导师」的巴吉明尼斯特·富勒博士(Dr.Buckminster Fuller;1895~1983),在上世纪六○年代提出的「富勒博士的三法则」才略知端倪:「法则一:你服务的人越多,你的效能就会越大。也就是说,一个人的『价值』,在于你服务的人数。法则二:就是法则本身是透过决定来呈现的。换言之,如果法则不转化成行动力,是无法让他人感受到的。法则三:『一』本为复数,且最低为『二』。世间万物,都有它的两面性,当一件事情你无法理解它的时候,不是它不好,只是因为你无法去理解它。任何一件事情的发生,都代表另外一件事在它的背后。」请参阅《企划之翼》/合之卷/新表述:下一步,智能化?——出版模式的NEXT,向未知前进!。
*注5:见《远流博识网》(https://ylib.com/author/tai/index.htm):<用写作定位人生的企划专家:郭泰>,包括「作家速写」「作品扫瞄」「找对位置的人」「企划点线面」「跑在时代最尖端」各栏目。
*注6:这篇<生涯规划企划案>,见上注6:「跑在时代最尖端」栏目。
*注7:《楢山节考》系深泽七郎于1956年所发表的,中文译作似收入台湾「商务印书馆」人人文库的《日本短篇小说选》。「楢山」乃是故事发生的地点名称,而「节」则是日本歌曲的一种形式,因此可将此篇小说的篇名解读为「对于歌曲<楢山节>的考证」。在这样贫穷的村子中,有着弃养老人的习俗,不管身体健康与否,只要一满七十岁就必须「参拜楢山」。所谓「参拜楢山」乃是一种信仰仪式,由长子将父母背上当地的圣山「楢山」,美其名是灵魂回归山神,实际上却是将无生产力的老者,丢在山上等待死亡。(参阅《维基百科·楢山节考》条目)
(本文编辑 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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