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高尔泰《寻找家园》印刻文学杂志出版有限公司 出版年: 2009/12
高尔泰台版《寻找家园》自序(有删节)
这是一本在流亡中写作的书。
漂泊天涯,谋生不易,断断续续,写了十来年。
十来年没过过生日。七十岁那天,很偶然地,在桑塔非附近的高山上度过。寥寥长风,莽莽奇景,感到是最好的庆祝。和小雨谈起一些往事,我说,假如我现在是一个婴儿,或者是一个婴儿的病危的母亲,对于自己的、或自己死后孩子所面临的如此人生,一定会感到无比地恐惧。现在都过来了,能不感激命运?
何况是除了活着,还有更多。更多之一,是意义的追寻,化作了文字。早年冒这个险,是因为心灵的需要。窒息感迫使我用手指在墙上挖洞,以透一点儿新鲜空气。空虚感迫使我盗窃党产,想偷回一点儿被夺去的自我。机会很少,“作品”更少。字迹是赃物罪证,保存比写作更难。少而往往失去,常不得不从头来起。能有些许残余,都是命运的恩赐。
但是,这只是我个人的幸运。许多比我优秀的人们,已经消失在风沙荒漠里面。尸骨无存,遑论文字?遑论意义?从他们终止的地方开始,才是我对于命运之神的最好答谢。
但是走到这一步,脚下已没了路。坦克当前,铁窗断后,一切又回到零度。
流亡十几年,漂泊无定据。海洋郡日夜海风松涛,烦透了古典主义的宁静。偶住纽约,受不住钢骨水泥森林里那份现代主义的机械、效率、和结构性的刚硬冷峻。拉斯维加斯红尘滚滚,白天黑夜理性非理性大街上和高楼里都很难分清。无数流动交织的边缘,叠现出后现代主义的面影。但是解构的语境,解不开“轻”的沉重。总是在寻找意义,看到的却只有霓虹。烟花万重后面,是荒凉无边的太空。
十几年来,眼看着人类失去好几百种语言,地球失去好几万种生物,新世纪与第三波恐怖主义同来;眼看着同情心,爱和被爱的需要,对自由、正义和更高生命价值的渴望等等,也在和森林草原冰川矿脉等等同步萎缩;眼看着专制政权黑帮化,知识分子宠物化,文艺学术商业化,生化核弹普及化;眼看着欧盟要买武器给中国,北大清华学生们敲锣打鼓为“九一一”欢呼;善良温柔的阿拉伯妇女为了捍卫自己的石刑、面罩、和无权地位,而争当人肉炸弹......我只有惊讶。
瞪着惊讶的眼睛(显出智力的限度),看世事如魔幻小说。看自己的过去,也觉得像是梦游。在党的无微不至的关怀下,我的全部经验、知识和观点,都局限在一个狭小闭塞的范围。没有书籍,没有资讯,没有朋友,独钻牛角。在许多我认为理所当然的东西,如因果律,质量不减定律,历史不会倒退,真理只有一个,正义必定战胜邪恶等等一再被证明是不正确的以后,还在以天下为己任舍我其谁,还在“以为真理在手,不由别人分说”,非梦游而何?无知是内在的黑暗,引导我在外在的黑暗中摸索,非梦游而何?
梦醒时分,我知道了什么叫做混沌。知道了我藉以呼吸的“有序”,很可能是自欺欺人的童话。在核恐怖平衡的钢丝绳上,随着无数人类从未经验的事物如反物质、隐秩序、基因工程和所谓“文明的冲突”等等进入“视野”,我发现自己由于定向思维的宿疾,脑子生锈,又感到呼吸困难。
写作《寻找家园》,又像是在墙上挖洞。这次是混沌无序之墙,一种历史中的自然。从洞中维度,我回望前尘。血腥污泥深处,浸润着蔷薇色的天空。碑碣沉沉,花影朦胧,蓝火在荒沙里流动……不知道是无序中的梦境?还是看不见的命运之手?毕竟,我之所以四十多年来没有窒息而死,之所以烧焦了一半的树上能留下这若干细果,都无非因为,能如此这般作梦。真已似幻,梦或非梦?我依然只能,听从心灵的呼声。
听从心灵的呼声,是不问收获的耕耘。不问不是不想,凡事不可强求。现在和同龄人沟通都难,遑论E 时代新新人类?遑论从难友们终止的地方开始?在这网路眼花缭乱,声、光、色、影像飞旋,“文化消费”市场货架爆满的年代,在这资讯滔滔,文字滚滚,每天的印刷品像潮水一样漫过市场的日子里,我一再嘱咐自己,要写得慢些,再慢些。少些,再少些。
想不到《寻找家园》前两卷能在大陆出版。想不到虽然经过审查删节,还能得到那么多陌生的知音。特别是,年轻一代的知音。“自由鸟永不老去”“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孩子”......都是莫大鼓励。最使我感动的,是余世存的两句话:“原来高尔泰就是我呀,或者说我们都是高尔泰。”奴隶没有祖国,我早已无分天涯。集体使我恐惧,我宁肯选择孤独。在流亡十几年之后,听到遥远故土新生代的这些话语,好像又复活了一个,已经失去的祖国。
那些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生态,家破人亡颠沛流离的命运,曾使我经常有一种在敌国作俘虏的感觉。这种感觉在超高温下凝固,超低温下冻结,干硬如铁,支撑着我们的脊梁和膝盖,使我们得以在非人的处境中活得稍微想个人。但是像个人样,也就是同非人的处境——我们的生存条件或者说祖国的疏离。
有一次我到出生地高淳看望姐姐。儿时家山,已完全变样。在那个安置拆迁户的公寓楼里,她指着邻家堆满破烂杂物的阳台上一个晒太阳的老人,告诉我那就是五八年监管“阶级敌人”的民兵队长,直接虐杀我父亲的凶手。可能睡着了,歪在椅背上一动不动。看不清帽沿子底下阴影中的脸,只看见胸前补丁累累的棉大衣上一滩亮晶晶的涎水,和垂在椅子扶手外面的枯瘦如柴的手。但是仅仅这些,已足以使我对这个人的几十年的仇恨,一下子失去支点——同时,我也就更远地飘离了,那片浸透了血与泪的厚土。
……能够完成这本书,要感谢国际作家议会的帮助,更离不开妻子小雨的支持。我是一个生存能力极差的人,在国内混不到安全,在国外混不到饭吃。写作稿费极低,是消费不起的奢侈。如果没有她长期付出精神和体力的双重透支,为我承受着种种难以想象的生存压力,我根本就没有可能坐下来写书。如果没有她每天下班回来给我看稿子删掉许多躁气、火气、“没味儿”和“小家子气”,我要写也绝对写不到现在这个样子。正如我们尊敬的作家李锐所说,这是我们共同的作品。现在能一字不改地在印刻出版三卷足本,我深深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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