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章

王安忆对谈余光中——马尔克斯与沈从文

作者:百道好书   2016年08月16日   来源:百道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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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读到《百年孤独》你会很吃惊,在政治原因底下其实有着文化的原因,于是就进一步追问,为什么这样的政治发生在我们的国度,发生在我们的民族身上,其中实际包含有地域、气候、生存方式、文明教化种种原因。我也不能说寻根运动完全由拉美文学爆炸而引起,准确说是一个际会。』

《小说家的第十四堂课——在台湾中山大学的文学讲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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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社:河南文艺出版社
作者:王安忆
出版时间:2016年08月

本书是作家王安忆2014年5月应台湾“余光中人文讲座”邀请,在高雄中山大学所做的三场文学讲座辑录。参加座谈的还有诗人余光中和小说家黄锦树、骆以军。三场讲座紧紧围绕“小说”这一文体展开,说明小说是什么,小说能做什么,或小说不能做什么;小说自有其内在逻辑,小说家依据小说的逻辑,以文字建构心灵世界,读者依据小说的逻辑,去理解文本与现实世界的关联;以《天香》为例,作家王安忆讲述了写作过程中寻找故事与主题架构的过程,阐明小说如何处理故事和主题的关系;与诗人余光中的对谈中,聊到了马尔克斯、张爱玲、沈从文,以及对诺贝尔文学奖的看法。

余光中:我倒想到另外一件事情,就是马尔克斯死后有很多文章写他。有些文章就说到大陆某些小说家都受到《百年孤独》的启发,其中也提到你的名字,也提到你的作品。那你承不承认受到启发?你觉得这个影响是好的还是暂时的?还是比较能够持久的?

王安忆:我觉得我们不能回避马尔克斯对我们的影响。中国的寻根运动,不仅是在时间上偶合拉丁美洲文学大爆炸的发生。马尔克斯的小说,尤其是《百年孤独》,真是惊艳!

在当时,我们写作的故事和题材,往往来自我们经历过的政治运动、社会变革,比如“文化大革命”、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再推回去,还有反右、“大跃进”、三年困难时期,我们很自然地到政治里寻找和反思,这些不幸的事情怎么发生的,政治的问题用政治来解答。可是读到《百年孤独》你会很吃惊,在政治原因底下其实有着文化的原因,于是就进一步追问,为什么这样的政治发生在我们的国度,发生在我们的民族身上,其中实际包含有地域、气候、生存方式、文明教化种种原因。我也不能说寻根运动完全由拉美文学爆炸而引起,准确说是一个际会。

那一个时间段里,同时发生许多事情,倘若要在乱麻中扯出一个线头,我以为就是湖南作家韩少功,是他一马当先提出寻根的概念。他写了一篇三千字左右的文章,题目叫作《文学的根》,文章开宗明义写道:我们要寻找我们的根源,那就是文化,是比政治社会更加源远流长。我很难说是这篇文章号召起寻根运动,还是归纳总结了当时文学写作的现象。当时似乎处处骚动,山西的郑义骑着自行车走黄河,沿黄河源头寻找文明遗迹;杭州的李杭育虚拟一条葛川江,映照江南历史;韩少功写了一部小说《爸爸爸》,意在开拓楚地空间。作家们不是田野调查就是搜索故纸堆,都在逼问自己,我们到底从哪里来,我们的民族是怎么形成的,我们的性格由什么规定,我们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命运是源自何处何时……

在此,我还得承认《百年孤独》对我们的影响,就像约好了似的,都以虚拟一个空间展开故事为形式,在我是“小鲍庄”,李杭育的葛川江,韩少功的《爸爸爸》。《爸爸爸》虚拟的是一个古老的村落,盛行巫术,有一个智障儿,仿佛藏匿着村庄的秘密,这密不可示的机关即是图腾,又是一个诅咒。还有一部重要的作品,就是山东作家张炜的长篇小说《九月寓言》,同样是一个虚构的村庄。我以为马尔克斯给我们思想的启发,是从更广阔的背景上寻求当今政治的答案,在方法上则提供一个摹本,就是在虚拟空间中演出现实故事。

我想这是我们受马尔克斯的影响,这是不能够推诿的。马尔克斯在我看来是了不起的作家,我曾经在课堂上讲述《百年孤独》,做案头准备,再一次分析小说的文本,更觉得《百年孤独》了不起。他所虚拟的那个空间,不只是映射拉美的历史和现状,还是对所有生命周期,发生和消亡,演进和异化,描绘了一幅基因图谱。他的能量比我们大,因为出发不一样,我们只是在文学阶段性发展中借鉴了他的某一个特质,而马尔克斯本人,可能有着更为强大的动因。

余光中:可是我对于马尔克斯真的很好奇,他这么了不起的一个小说家、一个文豪,为什么跟古巴的那个独裁者是好朋友?同样,海明威晚年也住在古巴,他跟卡斯特罗好像也很要好的样子,是不是因为很多人讨厌美国,所以呢,反正你要跟能打击美国的人交朋友,人家就觉得你是好汉,有这种逻辑吗?

王安忆:拉美的历史实在是太复杂,我们对它的了解相当有限,但是似乎并不妨碍我们热情对待拉美文学。所以,文学和现实,作家和社会,其实是非常奇怪的一种关系。譬如说,我们了解得比马尔克斯多一些的作家——俄国的或者说苏联的高尔基。

高尔基在斯大林政权下,被当作社会主义文学的圣人,给了他特殊的待遇,同行们却过着岌岌可危的日子,随时可能被当作苏维埃的敌人处决,或者送到古拉格群岛,他则被供在神坛。我们无从知道他心里想着什么,我们只能看他的小说。我们看到了什么?一个人道主义者和世界主义者。他笔下的俄罗斯下层社会,实际已经超出阶级的意义,而是一整个人间的苦难,仿佛耶稣甘愿走上十字架代为赎罪的人类,可是非常奇怪又非常讽刺的是,他最后被纳入权力世界,高高在上,以人民作家的名义凌驾于人民。

我以为这里可能含有知识分子和政治的关系,也是文学的虚拟性质和现实性质的关系。老师您看呢?这是一个很严肃的话题,在纳粹政权底下,不是也有很多艺术家和独裁者过从甚密,《铁皮鼓》的作者君特·格拉斯(Günter Grass)最近坦承参加纳粹童子军的历史,尽管诚实坦率是美德,我个人也不认为就能因而解脱责任,但是作为历史中的个人,处境都是具体的,应该如何评价是个难题。 

余光中:我想先谈中国作家的例子好了。在上世纪30年代,有一个了不起的小说家沈从文,他韬光养晦,政权改变之后,他就去研究服装了,好像比较不容易惹祸。他的作品也比较温厚,我看过他很有趣的一篇小说,叫作《萧萧》。萧萧在那个农村,以封建儒家的这个社会来讲,她这种行为就很可能把她沉潭,把她淹死了;结果呢,原本悲剧的可能反倒变成一个喜剧的下场。你对沈从文有什么看法?

王安忆:我认为沈从文是了不得的一个作家。沈从文笔下的人物,到了鲁迅那里,也许就是阿Q、闰土、祥林嫂、贺老六,是等待启蒙的一批人,可是沈从文那么热爱他们,把他们写得那么可爱,在他们受屈抑的命运里究竟还是有一点人生的美意。我很难判断他在1949年以后到故宫里做服装研究,是因为写作的能力消失了呢,还是他不能适应这个新兴社会对文学的要求?

我想可能两者都有,我曾经听北大钱理群教授谈沈从文,他认为沈从文在此之前,写作已经遇到瓶颈,似乎难以为继,于是他去做服装研究。钱教授的意思是说,一个作家的兴衰原因是复杂的,有着非常具体的个人理由,不能完全归于时代和政治,这种泛意识形态的研究方法会妨碍我们真正了解文学的成因。但我宁可认为沈从文的兴趣转向,是出于表达形式的变化。一个人描绘生活可以有多种方式。沈从文觉得用小说来表达对世界的看法,已经穷尽可能,所以要换一个形式,那么就再找一个吧,就是中国服装的沿革,他以服饰来描绘他对世界的观感。我听到过一个传说,不知真不真实,就是苗族人有一种特殊的记忆历史的方法,就是在衣服裙裤上绣花。沈从文的故乡是湖南,那边有很多苗族的社群,会不会是企图在服饰上寻找历史,就像《百年孤独》的那个智者读羊皮纸上的密语。总之,沈从文觉得小说的方式已经不够他用了,该用的都用完了,他要换一种方式来讲述他的人生故事。

我很为沈从文遗憾,他没有得到诺贝尔奖。据说那年诺贝尔评委会已经在考虑他了,可是因为他离世没能够给予。诺贝尔奖的原则之一就是要颁发给活着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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