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道网·李景端专栏】有一年我去上海,那时谷孙已经很有名了。他特意请我去宾馆吃饭。那天就我们两个老头,可谓什么话都谈。我知道他的夫人在美国有个很好的工作,女儿又嫁了美国人,我就问他:“你为什么不去美国同妻子和女儿团聚?”他抽了一口烟,很凝重地说:“我不是共产党员,甚至连体制内也不是。我不敢说我有多高的觉悟,会为祖国去献身当烈士,但是我对我的故土,对我的事业,依然充满热爱与留念。我把它称之谓‘第二种忠诚’。我在上海,有做不完的事,处处受人尊敬,心情很舒畅。如果去了美国,失去了用武之地,有谁看重你。我不愿当个二等公民,低三下四去取悦外国人,所以我不去。”我又问:“这样你岂不是很孤独吗?” 他笑答:“看不透,想不开,才会感到孤独。我现在工作很忙,我们复旦好几位单身老人,有个不成文的‘俱乐部’,平时互相照应,假日一起喝酒聊天,像这样神仙般过日子,哪里还想到什么孤独。”这一番既充满乐观、又富有哲理的话,使我听罢,除了敬佩再无话可说了。
陆谷孙去世,内心沉浸在悲伤的回忆中。
时间回溯到八十年代初。《译林》杂志因刊登《尼罗河上的惨案》,被一位权威上书中央告状,指责《译林》“堕落”、“把社会主义飘掉”。在这桩得到妥善处理的“译林事件”之后,北京译界仍有一股势力,对新生的《译林》进行封杀。面对这种压力,我只好向上海译界另求出路。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我有幸结识了陆谷孙夫妇。
《译林》第二期要译介英国名著《吕蓓卡》,经人介绍,我先见到谷孙夫人林智玲,随后才认识了谷孙。他们并未受“封杀《译林》”这种偏见的影响,欣然接受了翻译《吕蓓卡》的任务。他们夫妇这个译本的完美,不仅为《译林》带来了极大声誉,还成了后来几十年久盛不衰的畅销译本。那时谷孙夫妇还住在旧弄堂老房的一间阁楼上。所得翻译稿费虽然区区千把元,但对于穷教师来讲,还是难得的一笔收入。林智玲高兴地用它买了一台当时流行的日本四喇叭录放机,而且还录制了好几盘外国轻音乐的磁带送给我。人生的缘分往往来自偶然。就因为翻译《吕蓓卡》这本书的偶然,成就了我与陆谷孙夫妇几十年的诚挚友谊。
陆谷孙学术上的成就,许多人都知道,无需我再来赘述。仅就我与他几十年的交往,许多往事仿佛过电影一样,一幕幕在我脑际闪过。其中我想到:《译林》与上外《外国语》杂志举办首次全国英语翻译竞赛时,我邀请谷孙参加了在苏州召开的终评会。《译林》在杭州举办中青年译者笔会,谷孙夫妇本来均应邀到会,但临时谷孙另有任务,只有他夫人来了,而且做了精彩的发言。我社要翻译出版《英国文学辞典》,需要专家审稿把关。我找谷孙帮忙。当时他编《英汉大词典》的任务很重,对我的请求二话没说,一口答应,如期完成。谷孙夫妇对《译林》的支持不胜枚举。我确是感激在心。谷孙的姐姐在南京工作,姐弟关系至亲,谷孙每次来南京探望姐姐,我必与他在夫子庙,边小酌边谈古论今。多次相聚,使我对他的为人和人生态度,有了更多的了解。
许多人都尊称陆谷孙为当今英语界大师,这自然当之无愧。他为人和治学等多方面的美德,无疑都值得后人颂扬和传承。但最令我敬仰和佩服的,就是他自称的“第二种忠诚”。
有一年我去上海,那时谷孙已经很有名了。他特意请我去宾馆吃饭。那天就我们两个老头,可谓什么话都谈。我知道他的夫人在美国有个很好的工作,女儿又嫁了美国人,我就问他:“你为什么不去美国同妻子和女儿团聚?”他抽了一口烟,很凝重地说:“我不是共产党员,甚至连体制内也不是。我不敢说我有多高的觉悟,会为祖国去献身当烈士,但是我对我的故土,对我的事业,依然充满热爱与留念。我把它称之谓‘第二种忠诚’。我在上海,有做不完的事,处处受人尊敬,心情很舒畅。如果去了美国,失去了用武之地,有谁看重你。我不愿当个二等公民,低三下四去取悦外国人,所以我不去。”我又问:“这样你岂不是很孤独吗?” 他笑答:“看不透,想不开,才会感到孤独。我现在工作很忙,我们复旦好几位单身老人,有个不成文的‘俱乐部’,平时互相照应,假日一起喝酒聊天,像这样神仙般过日子,哪里还想到什么孤独。”这一番既充满乐观、又富有哲理的话,使我听罢,除了敬佩再无话可说了。
这几天从网上看到谷孙生前写的一些文章和访谈,联想接触到他的为人,听到他推心置腹的真言。我仿佛更加理解了,他为什么自称闲云野鹤,自我惕励?为什么一生敬业工作,晚年散书散财,视名利为浮云?原耒都是基于他对故国的“第二忠诚”,也缘自他怀有远离急功近利那种狂躁心态的境界。谷孙曾以“老神仙”之名在网上做版主,如今神仙真的仙逝,谨以最崇敬的心情,祝愿“老神仙”安息吧。
(本文原载于:上海《新民晚报》2016-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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