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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精彩的话都被前人说尽了,我们说不出来什么。”采访的短暂间歇,马未都东张西望,随口感慨着。
“百家讲坛”上的节目余温仍在,《醉文明》又将出版,但此时此刻的马未都,看上去显得异常孤单。
这是幸运,还是不幸?我们正遭遇着一个“全民淘宝”的时代,传承千年的文明突然变成了一个个可以投机的瓷盘瓷碗,人们涌动其间,发财梦、淘宝梦、捡漏梦、一夜致富梦……披着文明的外衣,物欲竟如此不加掩饰,如此赤裸裸。
然而,我们传承千年的道统呢?我们文明的底线呢?当读书人也失去了“四面江山来眼底,万家忧乐到心头”的使命感,当一切价值只能靠价格标签来印证时,我们是否应警醒?
从去年到今年,马未都的博客有了很大的变化,除了文物圈那点事,他经常发表社会评论。这,是否意味着一种转型?而作为公共知识分子的马未都,他看到的又将是什么?
只抱怨无法进步
北京晨报:在当下的出版中,“历史热”持续升温,但都是“历史故事热”,像《醉文明》这样专注物质文明史的创作寥寥无几,这是为什么?
马未都:对物质文明史不重视是近100多年的事,即从太平天国运动到“文革”,我们将落后挨打的责任一股脑推到传统文化头上,对它持彻底批判、绞杀的态度,今天看来,很多大师、伟人都说过一些过激的话。其实,忽略物质文明,过度强调精神,这并不是我们的传统,宋代陆游的《老学庵笔记》关注的不就是物质文明吗?文震亨的《长物志》,每个物件怎么摆都有规矩,这活得多讲究?所以我说今天许多人连好坏与雅俗都还没弄明白,搞得城市千人一面,到处只有高楼大厦。从文化的角度看,这一百多年是耻辱。
北京晨报:为什么要把落后的责任算到文化的头上呢?
马未都:因为缺乏担当,遇到事,大家首先想到的是埋怨,总想把自己的责任怨出去,生活中也如此,出了事怨单位、怨别人、怨环境、怨文化,很少自责和自我检讨,实在怨不出去,就回避,干脆不提了。就像故宫锦旗上写个错字,你改了不就行了吗?这么简单的事,偏要狡辩,有了这样的民族心态,我们很难进步。
当代文化上去了下不来
北京晨报:文化成了落后的替罪羊,结果如何?
马未都:破坏文化体系容易,但建设出新的了吗?要我看,今天人们真正感到亲切和依赖的,还是传统文化,这些残存的体系依然在支撑着我们。现代文化能带来一时快感,比如好莱坞大片,但看完就忘了,可你小时候读的两句唐诗,却能记一辈子。
北京晨报:传统文化拥有巨大的感染力,为什么当代文化却做不到?
马未都:文化分四个层次,即艳俗、含蓄、矫情、病态,世俗可以理解的美基本都是艳俗的,这未必坏,唐诗、宋词当年也是通俗之美。文化就像金字塔,越往上接受的人就越少,但中国文化独特性在于到了巅峰,反而释放了出来,反而所有人都能接受了。比如金鱼、盆景、宫廷犬乃至缠足等,都是病态美,却都普及了。这种情况,今天文化做不到,它们都积聚在矫情的层面,释放不出来,成了小众的玩具。
不鼓励也不打击全民淘宝
北京晨报:传统文化正日益被物化,如何评估它的利弊?
马未都:欣赏文化需较高的判断水准和知识积累,不能要求公众都达到,而价格能给普通人带来更直接的感受,我总说,外国人肯出天价买我们的文物,是对我们传统文化的尊重, 2005年,一个20多斤的元青花卖了2.3亿,当时合2吨黄金,这自然会引发人们思考:为什么它这么值钱?它的价值从何而来?这有利于文化的传播。
北京晨报:出现了“全民淘宝”的情况,是否应引起我们的警惕?
马未都:对“全民淘宝”不要盲目鼓励,但也不要打击,不然人家该说了,许你发财不许我发财?我有一个朋友,买了幅画,告诉我画家的名字,我想来想去,从没听说过,一见东西才知道,三个字儿他说错了两个,可居然是真迹。赚了钱,他下回就不会再说错了,还会到处去显摆,有了资金投入,就也会有学习的投入。对公众来说,这是乐趣,不应剥夺。一个碗是改变不了社会的,但文化能提升一个民族的品质,会潜移默化地产生影响。
一个人的缺陷也是长处
北京晨报:“文物热”让您成了名人,您最大的感受是什么?
马未都:个人成长能与国家腾飞的节奏相吻合是一种幸福,反省一下的话,就是人的所有长处可能就是短处,长处是短处积累而成。我11岁时“文革”开始,没能系统读书,11岁至21岁基本是荒废的,但读书不系统也给我带来优势,就是没有框架,不受限制。我第二次下乡时18岁,管146个知青,今天18岁的孩子就没有我那时坚强,心智不成熟,那时社会贫穷,所以很早就要肩负起社会责任。
北京晨报:您回城后做什么了?
马未都:回来进工厂当铣工,学徒三年,第一年工资16元,第二年18元,第三年20多元,三年下来才挣600多元,搁今天谁干啊?可铣工需逻辑思维,同样的材料、同样的零件,出来的东西就不一样,文化程度低,只能反复琢磨,发挥才智,这三年对我是一个重要的训练,所以说,只要用心,人生是不会荒废的。
我不是大器晚成
北京晨报:您后来进了出版社?
马未都:是,当时我的一篇小说在《中国青年报》上意外发表,其实写的时候也没想过改变命运。大家说我大器晚成,其实不对,我20多岁时已经红了,当时报纸影响力非常大,《中国青年报》发行500多万份,就四块版,我的小说占一块版。那时传阅率也高,我们车间100多人,就一份报纸,这个人看完再传给另一个人,中间就没停过。我估算,读过我小说的人不下五千万,后来就被招进了出版社。
北京晨报:您为什么又转到文物圈了呢?
马未都:写小说不赚钱,大家就组织了起来写剧本,确实赚了很多钱,大概有几百万,但钱对我的诱惑有限。王中军和我开玩笑说,我们用剧本赚钱时,他还在纽约端盘子呢。今天人不提理想了,但我们那时还是按理想来生活的。我觉得文物深奥、醇厚,就像抽雪茄的人不再抽烟了一样,感觉后者味太淡。小说没想好也能写,可以拐弯儿,可文物的文章没法拐弯,必须想明白,所以我就进了文物圈。
北京晨报:今后会不会再出个马未都呢?
马未都:不可能,因为历史不给你机会了,所有成功只有道理,但没有方法,所以无法复制,就像黑格尔说的那样,我们从历史中所能得到的全部教训,就是没有教训(编者注:此处引用非黑格尔原意)。
刻意在关注社会
北京晨报:从去年到今年,您博客中关注社会生活的内容增多了,这是不自觉的呢,还是刻意的?
马未都:是刻意的,别人听多少不知道,但先说出来,否则就没人去说了。今天我们感到很庆幸,中国文化几千年没有中断,为什么?因为我们基因好,虽是封建社会,但有一个独特的架构,鼓励人说话,所以文化精英能积极地发表见解。
北京晨报:但现代人似乎更关注底线和制度保证。
马未都:中国和美国文化是不同的。美国文化多元,需要靠法制精神捏合起来,而我们则不同,汉代法制也相对完善,但实践中却使不上劲。我小时候,屋里多了样东西,家里这关就过不去,从家、家族、宗族到村社,有了这一层层约束,用不着法制,所以法制精神就不那么强,如果高墙有用,何必拉铁丝网呢?铁丝网有用,干吗用电网呢?今天大家说底线,其实底线这东西,一提就没了,过去谁说过底线?有了底线,就会不断有“聪明人”出来,以越过它但又不越过很远为乐。今天老百姓重视制度保证,我认为更多是希望权力能自律,在能够自律的时期,也没人谈制度的话题。
文化重建还需一代人
北京晨报:令人灰心的是,今天有太多的读书人选择了堕落,从“含泪”到“做鬼也幸福”,这是不是文化溃败的表征呢?
马未都:我们说恢复传统文化,是相对于历史上最佳状态而言的,但传统文化也不总在高峰期,历史上知识分子一次次堕落。在讲传统文化时,我有时内心会很激动,原来我们曾有过这么好的时代,如此真诚。今天也有真诚的东西,但形态不真诚,今天这个不能吃,明天那个不能吃,这怎么可能真诚呢?传统文化的发展,与皇帝的开明息息相关,以雍正为例,今天带博士生大概没问题,自己造诣深,又有权力,文化就能发展,否则只能是建设性地伤害。
北京晨报:在今天商业化的剥蚀下,传统文化是否还有明天,是不是有断根的危险?
马未都:物极必反,水到渠成,对传统文化伤害到极致了,便一定会有大师站出来。今天文化缺失是肯定的,因为破坏时间太长,真觉得它有价值的人不多,但我相信再有一代人,很多事就会改观。
来源:北京晨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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