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章

吴晓波:最后的知识分子朱幼棣

作者:吴晓波   2016年04月25日   来源:百道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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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新华社多桀骜之辈,群人自全国各地啸聚北京,围炉阔论天下,每每面红耳赤,朱幼棣这时总是笑眯眯地躲在一旁,不动声色,到高潮将尽,突然有人提议“听听老朱的”,他才开口。

《后望书(最终修订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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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作者:朱幼棣
出版时间:2016年03月

朱幼棣是现代都市硕果仅存的士大夫式的传统知识分子。

他是我当年在新华社时的同事,20世纪90年代初,我刚到新华社工作的时候,他就已经在圈里名重一时了。新华社多桀骜之辈,群人自全国各地啸聚北京,围炉阔论天下,每每面红耳赤,朱幼棣这时总是笑眯眯地躲在一旁,不动声色,到高潮将尽,突然有人提议“听听老朱的”,他才开口。一开始还会脸红,说了两分钟就从容了,款款道来,自有别一份的见解。

当年,他在经济、政治、文化科教及新闻研究所轮番任职,是公认的全才。他写出过很多轰动一时的新闻报道,还是第一个去南极的记者,比万科的王石早了十多年。有一段时间,他担任国内部中央新闻组的组长,专跑中央常委这条线,在新华社的传统里,这是一个很崇高而敏感的职位。朱幼棣每天跟在中央领导人的后面东跑西颠,写他们的行踪和指示,当年《人民日报》的头版头条老是“新华社记者朱幼棣报道”。

新华社记者从来游走在传媒与官场之间,更何况是中央新闻组的组长。朱幼棣曾经出任北方某省省委办公厅副主任,后来因某种机缘,他被调进中南海,任职于国务院政策研究室,当上了一个高级幕僚。从此,“朱记者”不见,出现了一个天天搞调研、写报告的“朱司长”。

不过,这都不足以描述出一个完整的朱幼棣,或者说只是朱幼棣的小部分。他是我见过的最有学识和文化气质的公共知识分子之一,好古敏思,谦谦君子,有名士风。在某种意义上,他生错了时代。

他是浙江黄岩人,毕业于山东大学中文系,早年搞过地质和技术,背着笨重的测量仪表跑了不少地方,这让他成了一个历史地理的痴迷者。在其后的30年里,朱幼棣的足迹几乎踏遍了中国所有稍有点名气的大河山脉。有一次我陪他去浙江省安吉县,他说我要去某某关,当年岳飞打金兵就是从这里北上的,当地官吏无人知晓。后来按他指的方向驱车前往,问当地老农民,果然有这么一个古地方存在,众人愕然。

1992年,他在新华社总部当班,西北记者发来一篇新闻稿,称沙尘暴突袭某地。朱幼棣一看,突然拍案惊呼:“莫非居延海已经干涸?”数月后,他坐着一辆老旧的白色伏尔加行遍河西走廊各个绿洲、各个城镇和河流,果然第一次证实了这个事实。

朱幼棣算得上是当今中国顶尖级的历史地理学者,跟他谈论此类话题,就好像是在他家后花园里漫步,典故与现状随口道来,是一种难得的享受。他曾经很骄傲地对我说,他所有对中国地理的认识,一小半是从古书中得来的,一大半则是用脚跑出来的。

他还是中国最好的环保和水利专家之一,1995年还曾获得首届“地球奖”。前些年,有人提倡“南水北调工程”,朱幼棣对此颇不以为然。某次,在国家软科学选题会议上,朱幼棣一边算账一边论证,讲得一些专家无言以对。他在文章中写道:“多年以来,没有人对大型水库立项、建设施工,直至建成运行后的自然和生态环境影响进行评估和跟踪监测。即使对工程的投入与产出,也未进行科学的经济评价。当代水利工程,常常展露出一种难堪的窘迫和反科学的性质。为什么人和自然的关系,人与水资源、与河流的关系,上游与下游的关系,不是走向和谐而是日趋紧张?”他进而评论说,“任何一项重大工程的决策,中间反反复复,曲曲折折,难以尽述,但在关键处、转折处,又常显仓促、紧迫与窘迫。因此,真正需要回顾、研究和分析的,是人们习以为常的决策的流程。”

对历史、地理及时政的了然于胸,使得朱幼棣的很多观察和笔触,显出绝无仅有的冷静与苍凉。他曾在已然消失的潼关古城楼前喟叹曰:“中国的政治中心曾长久在长安和洛阳之间游移摆动,在其之间,潼关就是肩挑两京、力压千钧的支点。在这里,大大小小发生过数百次战争,其中影响到整个中国命运的即达60多次,如殷周时闻太师与姜子牙之战、三国马超大战曹操、唐代安禄山与哥舒翰之战、黄巢起义军攻占潼关、明代李自成与明军的决死之战——就是这个被康熙帝惊叹为‘天下第一城’、被《山海关志》许为‘畿内之险,惟潼关与山海关为首称’的地方,在本世纪60年代,因修建三门峡水库而拆掉了潼关古城,千年旧城迁毁殆尽。但是,事实上,当年专家所设计的蓄水水位从来没有到达和淹没过潼关城,也就是说,根本没有必要拆掉潼关旧城!一个恶作剧般的误判毁掉了‘中原第一关’。”读到这些文字,你仿佛嗅到了历史的硝烟与荒诞。

我说朱幼棣“生错年代”,是因为像他这样的文人实在已经罕见了。他讷言害羞,为人厚道,爱好及学识之广博宛若文艺复兴年代的“大百科全书”学派。他的文字之优雅,每每让人惊叹。他还写得一手潇洒的毛笔字。他甚至是一个珠宝鉴赏家,居然还专门写过一本关于宝石的书。这样的人,现在很少了,以后估计也将“绝种”。

回头再说这本《后望书》。

三年前,他将新写的几篇历史地理散文给我,读罢十分感慨。我便怂恿说,你为什么不把这些文字结集出书呢?老朱居然心动,日积月累,终成此集。书中照片大多都是他亲手拍得,传至我处,才知他原来还是一个准专业级的摄影家。书名多费心思,最终定为《后望书》,其意彷徨,一言难尽。

中国知识分子的人生,大多操之人手而不能自主。所谓“无事袖手谈性情,有难一死报君王”,家国天下的济世情怀,从来激越而无奈地荡漾在每一代的庙堂江湖之中。朱幼棣自也逃不出他那一代人的宿命,与众不同的是,他别开洞天,为自己构筑了另外一个叙述和瞭望的空间。现在印出来的这本《后望书》,便是一份很独特的纪念。

一个行将“绝种”的文人,记下数段行将绝迹的风景,留下行将绝唱的浩叹,这大抵就是《后望书》了。

(本文编辑 诺亚)

作者:吴晓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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