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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3月,我怀着朝圣者的心情来到莎士比亚的故乡,埃温河上的斯特拉福小城。英国人把这座小城称为“莎士比亚的世界”,因为这里有莎士比亚故居、莎士比亚展览中心、皇家莎士比亚剧院、莎士比亚学会、莎士比亚书店、安葬莎士比亚的教堂,等等。据说这座小城的本地人口只有六万,但是因为莎士比亚的鸿名,每年有四百八十万左右的游客从世界各地来到这里,来对这位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英国巨人进行朝圣。
走进莎士比亚故居,一种庄重肃穆的情绪立刻就会把你俘获,仿佛1564年4月23日诞生在这里的伟人的气息穿越了数百年,仍然弥漫在四周。这是一幢普通的带阁楼两层小楼,典型的十六世纪英式建筑,木质结构的房屋框架,斜坡瓦顶,泥土原色的外墙,凸出墙外的窗户和门廓。在二楼的一张方桌上摆着一册大部头的签名簿,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排着长队,在上面写上自己的留言,向伟大的诗人表达自己由衷的敬仰。我用工整的汉字在上面写到:“一个来自遥远东方的农民之子跨越时空前来朝拜”;内心祈祷着,梦想藉此向这位洞悉人性的王者求取一点踏入文学之门的灵感。小楼的后院,是一方伊丽莎白时代风格的小花园,种植着风铃草、紫罗兰、迷迭香、金盏花等花草,还有几株桑树、胡桃,以及一棵有着伞状巨冠的青松――据说这棵松树是莎士比亚亲手栽种的。郁郁葱葱的小花园仿佛象征着莎士比亚的生命常青不老。站在花园一角莎士比亚的半身雕像旁边,我心里固执地翻腾着一个念头:这座小花园虽然色彩缤纷,但莎士比亚创造的文学世界更加丰富多彩、包罗万象。读大学的时候,我曾在一本英文书里读到一句话,一直深深铭刻在心:Everything in human is in Shakespeare(人性中所具有的一切,在莎士比亚这里全都存在)。
距离莎士比亚诞生地不远,在静静流淌的埃温河旁边座落着皇家莎士比亚剧院,每年这里都上演莎士比亚的经典剧目。剧院斜后方,隔着埃温河,一座教堂的尖塔巍峨挺拔,莎士比亚的陵墓就在那里。据说,在我们这位戏剧皇帝的安葬处矗立着一块扁平的石碑,上面有四行诗句乃是出自他本人之手:
耶稣在上,好朋友,切莫动手,
切莫发掘这掩埋着遗骸的土丘。
爱惜这里的墓碣会得到福佑,
移动我的遗骸者将遭受诅咒。
也许正是这几行诗句的作用,这位戏剧皇帝的遗骸一直不受侵扰地沉睡在这里,让后人感到这座教堂仿佛就是他一人独享的墓园。曾经哺育过这位伟大诗人的埃温河从教堂和剧院之间潺潺流过,河的两岸绿柳成荫,白鹅灰鸭在宁静如镜的水面悠闲自得地浮游。面对银光闪闪的埃温河,仰慕莎士比亚伟大成就的演员兼诗人伽里克曾经咏叹:“在你的河畔,莎士比亚常梦到不朽的万物”。
在皇家莎士比亚剧院的前方,隔着埃温河,有一块花园,那里有莎士比亚和他戏剧中的著名人物的青铜塑像。这位不需要冠冕和权杖的人性之王,身披中世纪的长袍,左手握纸,右手执笔,以一种凛然的姿态坐在有青铜桂冠环绕的纪念碑顶部的一把椅子上。在纪念碑的四周,是他创造的四个有代表性的人物:手托骷髅头、沉思生死存在问题的哈姆雷特王子,心理阴暗、又深爱丈夫的麦克白斯夫人,贪杯好色、喜欢吹嘘、大腹便便的约翰?福斯塔夫爵士,以及朝气蓬勃、双手托举王冠的哈利王子。我抚摸着这些雕像,一面为突然之间跟莎士比亚戏剧长廊里的这些著名人物贴得这么近而兴奋,一面又用满含期待和遗憾的目光搜寻另一个我渴望看到的人物,《威尼斯商人》里的犹太老人夏洛克。然而,在这个洒满阳光、充满生机的地方,在这个有远处的教堂尖塔俯瞰的地方,的确没有他,没有那个我一直渴望见到的可怜的犹太人――夏洛克的位置。
一年多以前(2003年)的10月,当我在黄昏时分踏上威尼斯的码头,穿行在灯光昏暗的威尼斯小巷的时候,我也曾努力搜寻过夏洛克阴郁苍老的面容,努力倾听过夏洛克倍受压抑和折磨的呻吟与喘息,甚至幻想在某个没有亮光的角落或是迎面吹来的潮湿的夜风里,夏洛克不死的灵魂会忽然发出一声叹息,赐给我一点暗示。然而,当时我也是一无所获;我唯有从圣马克广场历尽沧桑的灰色大理石和水巷里沾着年深日久藻苔的石壁去猜想:这就是夏洛克曾经生活过的舞台。我不懂通灵术和招魂术,我只是从早年阅读莎士比亚的时候起,就被诗人浩瀚的天才所创造的这个悲剧人物给征服了。在我的心目中,莎士比亚那些不朽的人物长廊,除了著名的哈姆雷特王子、嫉妒的奥塞罗、悲惨的李尔王、毒辣的麦克白斯夫人,绝对不能少了威尼斯的犹太老人夏洛克的席位。
2
我最早接触到莎士比亚的作品,是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读高中的时候;那也是我最早的文学启蒙。当时的高中语文课本里有一篇堂吉诃德大战风车的阅读文章。我们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周克林先生,是从河北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的一位酷爱文艺的工农兵大学生;据说他在大学里参加过大学生剧社。周克林老师栩栩如生地讲解了西班牙奇思异想的愁容骑士骑着瘦马驽骍难得、带着侍从桑丘·潘沙大战风车的文学背景之后,顺便给学生们介绍了欧洲文艺复兴时期文学巨人但丁的《神曲》、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和《哈姆雷特》;而且,他还给我们朗读了《威尼斯商人》里的几个片断:那些王公贵族向光辉灿烂的女性鲍西娅求婚的片断,鲍西娅在法庭上劝说夏洛克要慈悲为怀的片断等。我至今还念念不忘当时周老师朗诵的那些经典片断给我带来的强烈冲击。就像在燠热难耐的酷暑中突然灌了一杯从未喝过的冰爽山泉,莎士比亚华丽的辞藻、警句格言式的语句,在一瞬间向我――一个从来不知道什么是文学艺术的太行山农民之子――打开了一个如梦如幻的崭新天地,让我血液里一些沉睡的无所事事的细胞燃起了关于文学的梦想。
那年夏天,我们几个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同学相约到周克林老师家里拜访。在堪称穷乡僻壤的太行山,一般人的家里那时候很少有几本正经的藏书,但是周老师家里却醒目地有一个摆满文学书的大书橱。我站在那个书橱前面,一下子就看到了莎士比亚的名字,灰蓝色的封面,大约有十本左右。我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临走之前鼓足勇气向周老师借了有《威尼斯商人》的那一册。回到家里,顾不上从头至尾仔细阅读,我便急匆匆地翻找周老师在课堂上给我们朗读过的那些片断。然后,就如饥似渴地欣赏起那些精美芬芳的文字:“有的人终身在幻影里追逐,只好在幻影里寻求满足。”“慈悲不是出于勉强,它是像甘霖一样从天上降下尘世;它不但给幸福于受施的人,也同样给幸福于施予的人。它超乎一切的无上威力,比皇冠更足以显出一个帝王的高贵……”等等。重读这些文字,我依然心潮澎湃,不能自已。受此影响,进入大学后,我读的最多的文学家的作品就是莎士比亚的剧本(中文版的);除了他的历史剧,我当时几乎通读了他所有的喜剧和悲剧。除了读作品,我还入迷地涉猎了一些有关莎士比亚的研究著作,甚至很长时间爱屋及乌地读了很多有关悲剧、喜剧、正剧的美学著作。其中最难忘的当属德国诗人海涅写的《莎士比亚笔下的少女和妇人》,这篇文章收在我读大二时(1984年)买的一本《海涅选集》中。
在我的阅读经历中,海涅书写《威尼斯商人》的篇章堪称他最最卓越的散文。许多年过去了,我依然清楚记得他开头的文字:“我在朱瑞巷(伦敦最老的剧院,建于1663年)看这出戏上演的时候,我后面包厢里站着一个美丽的苍白的英国女人,她到第四幕末尾激动地哭泣着,几次大叫起来:‘The poor man is wronged!(可怜人真冤呀!)’。这是一张极高贵的希腊式的脸,眼睛又大又黑。”海涅说,他一记起那个英国女人的眼泪,就不能不把《威尼斯商人》算作悲剧。关于其中的犹太老人夏洛克,他写到:“也许莎士比亚为了取悦大众,存心表现一个受折磨的狼人,一个可憎厌的虚构人物,他残忍成性,胸怀杀机,因此丧失了他的女儿和金币,并且被嘲笑了。但是,诗人的天才,他身上起支配作用的世界精神,却永远比他个人意愿站得更高,结果他在夏洛克身上尽管表现出刺眼的怪诞,却昭雪了一个不幸的教派,上帝出于某种神秘的情由使它饱经下流和上流暴民的憎恨,而它也从不肯对这种憎恨报之以爱。”最初读海涅的文章时,我还闹不懂他所写的基督教与犹太教之间的那些历史渊源和恩怨关系。但是,正如他永远忘不掉那双为了夏洛克哭泣过的又大又黑的眼睛,我也从此再没有忘记海涅的这本书,它让我从此明白了:许多文学名著因为读者阅读的角度不同和对细节关注的不同,往往会生发出迥然不同的意义。
沿着海涅启迪的道路,我对莎士比亚的阅读逐渐越过对其表面华丽辞藻的迷恋,而不断对其剧作中所蕴涵的复杂奥义有新的收获。比如关于《威尼斯商人》。我发现,那个大名鼎鼎的威尼斯商人安东尼奥其实是个颇具现代性的悲剧人物。他一出场就说:“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忧郁……我是怎么染上这种忧郁的呢?……这种忧郁究竟是什么玩意儿,它是打哪儿钻出来的?”他告诉他那些口是心非的朋友们:“我把这世界不过看作一个舞台;每一个人必须在这舞台上扮演一个角色,我扮演的是一个悲哀的角色。”这个富有而中庸的基督徒商人实际上对周围的世界有着非常清醒的认识,他洞悉了生活的空虚,同时也深知那些整天围着他的朋友除了利用他的财富,对他并不真心地敬重;他就像一具患了忧郁症的行尸走肉,非常可怜地遵循着基督教的处世道德而行事。还有那个最终赢得富家嗣女鲍西娅婚姻和嫁妆的巴萨尼奥;按照英国人的说法,他纯粹是一个“Fortune-hunter(向富家女攀婚者)”。此公为了维持体面奢华的生活排场,入不敷出地花销;然后,为了摆脱倾家荡产的命运,他向安东尼奥借钱,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目的就是去攫取一桩富有的婚事和随之而来的女方的财产。虽然莎士比亚用明亮、欢畅的语言抒写了他向鲍西娅求婚的过程,但聪慧的鲍西娅有一句戏言还是隐隐透出了这场貌似完美的婚姻背后的阴暗:“在你的爱情之中,隐藏着什么奸谋?”不仅如此,莎士比亚最后还设置了一场戏,来嘲笑了这些口头上信誓旦旦的基督徒们对爱情的所谓誓言:巴萨尼奥和他的随从把他们各自的妻子赠送他们的戒指――纯洁爱情与坚固婚姻的信物――送给装扮成律师和律师书记的鲍西娅主仆。所以,他们婚姻中的爱情绝对不是没有缝隙的。
至于可怜的夏洛克,随着对《威尼斯商人》的仔细阅读,我深深地认同了海涅的看法。这是一个百分之百的悲剧人物。由于他是一个放高利贷的犹太富翁,那些夸夸其谈宽恕与仁慈的基督徒富商和贵族们便处处辱骂他,向他的犹太长袍上吐唾沫。在他衰朽的身躯上,可以说承载了一个备受折磨的民族所遭受的全部痛苦。而当他的独生女儿杰西卡――年轻的夏娃――带着他的许多钱财与基督徒罗伦佐私奔后,他的愤怒再也无法抑制,他开始以他孤单的力量为一个历尽苦难的民族复仇了。但是,在那场关于一磅胸肉的官司中,他最后不仅输掉了全部财产――一半被威尼斯政府没收,一半在他死后要全部传给背叛他和他的民族的女儿杰西卡和基督徒女婿――浪荡子、财物拐骗犯罗伦佐,而且更为悲惨的是他还必须立刻放弃他的犹太教信仰,皈依基督教。对于一个人来说,还有比自己的信仰被剥夺、并且被迫皈依仇敌的宗教更为残忍的惩罚吗?惨败的夏洛克最终就像被抽去了生命的支柱,只能悲怆无奈地去独自叹息和呻吟。
这样阅读莎士比亚的最初结果是:大二那年元旦即将到来的时候,我突然产生了一个疯狂的冲动――把《威尼斯商人》的第四幕“法庭”那场戏改编成可以在班级新年晚会上表演的话剧,并把我对夏洛克、安东尼奥的认识贯穿其中。我的想法得到了班里同学们的支持。于是,我参照当时的英语莎士比亚简易读物(我读的是英语系,但那时候我还没有能力阅读莎士比亚的英文原著,当然直到今天我的英语水平也没有达到熟练阅读他的英文原著的程度),用了两天时间把脚本编了出来。热情高涨的同学们推举我做这出话剧的“导演”,并由我来选择“演员”。出乎我的预料,很多同学跃跃欲试地想扮演鲍西娅和巴萨尼奥,莎士比亚对这两个人物华丽、明亮的描写确实很容易盅惑我那些年轻的同学,使他们顾不上深思鲍西娅和巴萨尼奥婚姻背后的东西。然而,在我当时对《威尼斯商人》朦胧的认识中,鲍西娅宅第所在的明朗、欢乐、不知忧愁和痛苦是什么滋味的贝尔蒙特,无论如何也比不上夏洛克的舞台――阴沉、晦暗、潜藏着叹息的威尼斯更具力量;机智、聪慧的鲍西娅也远没有阴郁、固执的夏洛克更具艺术魅力。最后,夏洛克由我们班上其貌不扬的男生张保国扮演。在很多人眼里无足轻重的安东尼奥没有一个同学愿意扮演,我只好自己来演。经过一番自以为是的折腾,我们的改编剧在班级新年晚会上上演了。结果当然谈不上演出成功,更谈不上充分表达夏洛克的悲惨命运。但唯一让我感到欣慰的是,我们用这样的方式向莎士比亚表达了一份敬意,虽然我们从头至尾都表现得那么幼稚。
3
在《莎士比亚笔下的少女和妇人》中,海涅把英国人说成是一个“由上帝一怒之下创造出来的最别扭的民族”,说他们古板、乏味、利己、狭隘。我曾经以为这是一个德国人对英国人不乏刻薄的成见。然而,当我在埃温河畔的那座花园倘佯的时候,我却不由得在某种程度上认同了海涅的看法,感到那些英国人不仅狭隘,而且自恋,甚至自大。莎士比亚毕生创作了三十九部戏剧,除了历史剧,其他很多剧本都是采用异国素材创作的;但是在那座花园里,环绕莎士比亚塑像的四个人物除了来自北国丹麦的哈姆雷特王子,其他三位没有一位不是来自英国本土。在遥远南方的威尼斯上演悲剧的夏洛克要想在英国人的地盘上拥有一席之地,当然也就很不切实际了;还有那个黑面孔的摩尔人奥塞罗,或是那个让罗马人安东尼一败涂地的埃及女王克莉奥佩特拉,当然也都不可能在那个花园里拥有自己的身影。不过,莎士比亚所创造的人物应该并不在意被搞成几尊僵硬的塑像,因为他们早已活在、并且将永远活在世界上千千万万的人的心里。
实际上,莎士比亚虽然出生在英国,但却是最少英国气的伟大作家;他既超越时代精神、又超越地域精神,是属于整个世界和人类的。他对人性中的高贵与卑贱、平凡与龌龊、美好与丑陋的洞悉和展露,不仅全面、深刻,而且穿越时空。他就像一面永恒的、常读常新的镜子,每个时代都能从他那里找到可供对应的人性,每个时代的读者都能从他那里获得无穷的启迪。从哈姆雷特身上,现代知识分子可以发现他们先驱的身影――对他们来说,外部现实很难改变,而思想的、精神的世界却可以提供自由倘佯、自由探索的天地。许多现代知识分子就像哈姆雷特王子一样,总是沉溺在对所有存在(从外部世界到内在自我)的怀疑、追问和冥想之中,并以进行着怀疑、追问与冥想的内心冲突替代了现实世界的具体行动。在现实世界里,许多人难道不就是像衰老的李尔王一样,只有等到发疯以后,才看清了世界的真相和人性的冷暖吗?还有《奥塞罗》里的那个卑鄙无耻的小人伊阿狗,古往今来专干伤天害理之事的奸邪小人,竟然一个个都像他一样见不得美好的事物,都像他一样熟谙人性中的所有弱点,都像他一样不择手段诋毁、陷害美好正直的人生,而且在被害者面前伪装得比最诚实的人都要百倍诚恳!
有时候,人性的王者莎士比亚简直就像无所不能的魔术师,常常不经意间在戏里戏外让复杂多变的人性自动暴露出来。据记载,十九世纪初,《奥塞罗》在美国某地上演时,在最后一幕,当摩尔人扼死妻子苔丝德梦娜时,剧场里一位军人观众愤怒地高喊“我不能看着一个黑鬼杀死我们白人妇女”,并且端起枪来将奥塞罗的扮演者当场击毙。而像这个鲁莽的军人一样敌视奥塞罗的人绝对不在少数,他们虽然不能容忍伊阿狗卑鄙的挑拨行为,但更无法容忍奥塞罗愚蠢的妒忌心理,尤其是想到他是一个黑肤色的摩尔人时,就更加不能容忍。试想,就连海涅这样优秀的诗人面对这出悲剧,也曾发出过诸如“或许正直的伊阿狗对苔丝德梦娜对于摩尔人的爱情所做的恶毒的曲解未必全然不对吧”之类遮遮掩掩的感慨。躺在埃温河畔教堂里的莎士比亚,看到他身后的人们――包括他的同行――竟然对他的这出悲剧产生这么多复杂的想法,一定会在九泉之下窃笑不止吧!
当然,我并无意于怀疑或者诋毁曾经给过我宝贵启迪的诗人海涅的人格和洞察力。在距离最初从《海涅选集》里读到《莎士比亚笔下的少女和妇人》过去近二十后,当我捧起插图版的《莎士比亚的少女和妇人》(上海文艺出版社2007年出版,书名是根据德文原版修订的),翻阅其中那些精彩的篇章时,我依然钦佩他对莎士比亚及其笔下人物的许多理解是那么透彻、精辟和独到。比如,他认为苔丝德梦娜之所以爱上奥塞罗,并不是听从她自己的意志,而是听从更强有力的刺激,是奥塞罗对自己充满历险的传奇经历的讲述点燃了她内心的激情,使她不顾一切地坠入一种在很多人看来不太正常的爱情--一个温柔美丽的白人女子爱上了一个丑陋的黑肤色的摩尔人。又如关于《罗密欧与朱丽叶》和《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两部悲剧的女主角,他写到:“朱丽叶代表一个青春的、还有几分粗野、但却未曾破坏的、健康的时代的爱情。她完全渗透了这样一个时代的情热和确信,连墓茔的冷霉也不能动摇她的信念,也不能熄灭她的火焰。至于我们的克莉奥佩特拉,唉!她却代表一个衰微的文明时代的爱情……这种爱情是一颗狂奔的彗星,它带着光焰的尾巴,混乱地旋转着冲向太空,如果不会毁掉,也会骇走它路上的一切星体,最后便悲惨地粉碎,一团烟火似的迸为千万粒火化。”而他对夏洛克表达同情那些文字,则仍然激荡着我的心,让我时常沉入关于威尼斯的记忆和想象,去继续寻觅这个悲苦的犹太老人的身影:
“虽然我在威尼斯的犹太寺院向四面八方搜寻,我哪儿也瞧不见夏洛克的颜面。但我仍然仿佛觉得,他就隐藏在那里,在任何一件白色法衣下面,像他别的教友一样热忱地祷告着,祷告声莽撞、激烈甚至狂暴地冲向了冷酷的神王、耶和华的宝座!我却没有看见他。但是临近黄昏,按照犹太人的信仰,天堂的大门将要关闭,任何祷告再也传不进去了,这时我听到一个声音,里面有泪水潺流,仿佛已不能用眼睛来流它们了……这是一种连石头也会同情的欷嘘……这是只有从保存着全部殉教痛苦(一个受折磨的民族一千八百年来所曾忍受过的)的心胸中才发得出的呻吟……这是一个筋疲力尽而将倒毙在天堂门口的灵魂的喘息……而这个声音对我显得多么熟悉,我仿佛曾经听见它那绝望的哀嚎:‘杰西卡,我的孩子!’”
(本文原题为:一个人的莎士比亚,作者写于2007年2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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