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夬庵笔下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还未过门,男方传来死信。于是父亲左思右想,将她锁在后堂屋西头房里。父亲的打算是让她绝粒殉节,成就一生名节,做个百世流芳的贞烈女子。本文摘自河南文艺出版社《新青年 青年妇女卷》。
《新青年·青年妇女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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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社:河南文艺出版社
作者:主编:张宝明
出版时间:2016年03月
“爸爸我实在饿得忍不住了。你四天多不给我一口饭吃,爸爸呀,你当真忍心看着我饿死吗?”
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锁在后堂屋西头房里,两只手不住地捶打房门,连哭带喊,声音已经哑了。他的父亲坐在房门外头一张椅子上,脸上颜色,冷冰冰地好像铁一样。听着他的女儿喊叫,忽然站起来指着旁门说道:“阿毛,你怎么这样地糊涂。我自从得了吴家那孩子的死信,就拿定主意叫你殉节。又叫你娘苦口劝你走这条路,成就你一生名节,做个百世流芳的贞烈女子。又帮你打算,叫你绝粒。我为什么要这样办呢?因为上吊、服毒、跳井那些办法,都非自己动手不可,你是个十四岁的孩子,如何能够办得到。我因为这件事情,狠费了踌躇,后来还是你大舅来,才替我想出这个好法子,叫你坐在屋里从从容容地绝粒而死。这样殉节,要算天底下第一种有体面的事,祖宗的面子上,都添许多光彩。你老子、娘沾你的光,更不用说了。你要明白,这样的做法,不是逼迫你,实在是成全你。你不懂得我成全你的意思,反要怨我,真真是不懂事极了。”
王举人说了一篇大道理,他女儿听了还是不懂,哭喊越发厉害,后来竟然对她老子大骂起来。王举人没有法子想,只好溜出来,叫陈妈把他房里书桌子上那把新洋锁拿来,连穿堂后边通后院的门,也锁起来了。
到了明天,阿毛的娘,躺在床上,正在为她女儿伤心流泪。看见王举人从外面进来,就向他说道:“阿毛不吃饭也(已)经六天了,还没有饿死,还是直著脖子在那里喊骂。今天嗓子更哑,声音好像老鸭子,我听到耳朵里,比刀扎我的心还要难受,这样惨的事情,我实在经不住了。依我的意思,不如拿你吃的鸦片烟膏,和在酒里,把它灌下去,叫她死的快些,也少受许多苦。这样的办法,我想你也没有什么不愿意。”
王举人说:“你这个主意,我倒也很愿意办。但是事到如今,已经迟了。你要晓得我们县里的乡风,凡是绝粒殉节的,都是要先报官。因为绝粒是一件顶难能而又顶可贵的事,到了临死的时候,县官还要亲自去上香进酒,行三揖的礼节,表示他敬重烈女的意思,好叫一般妇女都拿她作榜样。有这个成例在先,我们也不能不从俗。阿毛绝粒的第二天,我已经托大舅爷禀报县官了。现在又要叫她服毒,那服过毒的人,临死的时候,脸上要变青黑色,有的还要七窍流血。县官将来一定要来上香的,他是常常验尸的人,如何能瞒过他的眼。这岂不是有心欺骗父母官吗?我如何担得起。”
又过了一天,是阿毛绝粒的第七天了。王举人清早起来,躺在炕上过瘾,后堂屋里连鸭子似的声音,也听见不了。知道阿毛已到要死的时候。连忙出来,开了两道门上的锁,进去一看。阿毛直挺挺地,卧在床上,脸色灰白,瘦得皮包骨头,眼珠子陷到里头,成两个深坑,简直像个死过的人。拿手放在她小嘴唇上,还略有一丝鼻息出进。紧按他两手上的脉,也还觉得有点跳动。知道他还可以经过三四个钟头,才能断气。正当这个时候,可巧大舅爷来了。王举人就托他赶快往县衙门里去报告。又托他顺道代邀几位熟识的乡绅,预备县官来的时候作陪客。王举人叫人把香桌抬到客厅里正面摆好。就同他夫人把阿毛抬起,放在一张大圆椅上坐着,拿几根丝带子,把她从头到脚,都绑在椅子上,抬到客厅里香桌跟前。再看阿毛,两只眼睛的光,已将散了,只有气息还没有断尽。他娘看见他这个样子,就忍不住大哭起来。王举人皱着眉头说道:“今天县太爷来上香,总算我们家里百年不遇的大典,你这样哭哭啼啼,实在太不像样,你还是忍着些好。”他夫人就哭着进后面去了。
大舅爷同着几位乡绅进来了。不多一刻,合肥县官也来了。上香,进酒,作三个揖,礼毕。王举人向县太爷作揖道谢。坐定后彼此说了许多客气话,县太爷端茶碗告辞,几位陪客略坐一坐,也都散去了。
王举人送完了客,向大舅爷说道:“刚才县太爷说的,他那里还预备了‘贞烈可风’四个字的一方匾额,明天早上就用他衙门里的全副执事鼓乐送过来悬挂。这件事情,一定要轰动了全城的亲友,都来贺匾,又要到阿毛灵前上祭。明天还要劳舅兄的驾,早些到我这里,替我烦一烦神招待他们。”大舅爷说:“那是应该的事,何消你说,我想我这外甥女儿,不过十四岁的一个孩子,死后惊动了阖城官绅,替他挂匾上祭,他的福命,总还……”刚说到这里,忽然听见后面上房里一阵乱嚷,老陈跑出来喊道:“老爷,请你快些进去,太太哭晕过去了。”(完) (第七卷第二号,一九二〇年一月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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